闫瑾(陕西)
那一年初夏,大约是阿文失明后三年、维持血透一年多的时候,我得了一种怪病!
突然间,莫名呕吐起来,直到将胃里翻倒干净了。此后不能进食、不能喝水,否则又猛然狂吐不已。而且,怕光、怕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之后,关了门窗,拉上窗帘,蜷缩在卧室。
可是窗帘缝隙的那一点光线惹得人烦躁,烦躁得身体几乎抖起来;是风吹动了门把上的铃铛吧?那一声“叮铃”,仿佛异样尖刻的声音,让我心惊肉跳!我紧闭了眼睛,抱紧脑袋,抵制“强光”和“宏音”。
迷迷糊糊地,仿佛睡着了,眼前便晃动起一位表情威严、沉默不语的老者。他穿黑色的仿若道服一样的衣服,须发花白,手里举着白色长须的佛尘,不断在空中绕着圈舞动佛尘。被舞动的佛尘发出紧密的一圈一圈的轰鸣,轰鸣声里产生一种强劲的力量。这种力量使佛尘的舞动越来越快,使轰鸣愈来愈紧密和宏大。
我的耳朵充斥着轰鸣,轰鸣紧锣密鼓般地逼迫我,我的脑袋似乎要炸裂。我的身体和大脑愈来愈失去掌控……那种强劲的力量拖着愈来愈不属于我的躯壳,将我拖下床,拖向紧挨床的深渊——空洞似的、有旋风般吸力的深渊!我本能地抗拒、抗拒那可怕的强力;我竭力地挣扎,想要打破那轰鸣织就的网。挣扎、挣扎……抗拒、抗拒……
猛然间,我醒过来。卧室空荡荡的,只有我。还有可怕的光线、令人窒息的声音……
阿文摸索着,将窗帘拽了又拽,将门把上所有的异物卸去,将门紧了又紧。可是那摸索的“窸窸窣窣”、那门隙里的“闪闪烁烁”,那窗帘布里的“明明亮亮”……这些“宏音”和“光亮”尖利地刺激着我的耳朵、我的眼睛,刺激我鼓胀的大脑。
阿文默然地递过来一点水,示意我润一润嘴巴。我小心地抿了一点,可是还没等咽下去,胃里便猛地翻腾起来……
吐出来的只有胆汁。折腾得困倦极了,好想闭眼睡一会。可是眼睛刚一合上,又见那位舞动拂尘的老者,不断地旋动、尖利的轰鸣……
我陷入魔幻般的怪异循环,已经整整两天了!
在急诊室里输盐水和葡萄糖,缓过气来。可是仍旧不能进食、不能进水,仍旧怕光、怕声,不断产生幻觉。靠液体的输入来维系生命,但身体的各项检查显示却正常,包括胃肠功能。医院几个科室的医生一起会诊,诧异不得其解。最后一致认为,这病或许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
眼看两周时间过去了,可还是一点水都不能下咽。开始怀疑医院的诊断,商量转院的事。而我则胡乱琢磨、担忧起来!
已过不惑之年的我虚弱成了一个孩子!耳顺之年的母亲却千里奔波,从沈阳“飞”回来!车马劳顿的母亲从车站直接奔进了医院。
母亲坐在我的床前。她对我的状况已经了然在心。此时她脸上似乎没有急促,一如她平时的恬淡温良。她轻轻摸了摸我的手,从兜里似乎很随意地掏出了一颗水果糖,剥去皮,伸向我的嘴。我摇了摇头。因为我对任何的饮食都没有一丝的欲望,因为我已经怕了那种翻江倒海般的胃肠反应!
可是母亲,望着我,微微笑着,她举在空中的手并没有挪开。那颗被剥掉皮的晶亮的水果糖诱惑着我。我望了望母亲,她的安详和执意,给了我勇气。我伸出舌头,舔了一下。我感到了久违的甜。这种甜,顺着舌根一直延伸到胃里。我吞咽着似乎陌生了的味道和津液,等着那困扰我已经半月的痉挛和抖动。
可是似乎发生了奇迹:我的身体没有产生异样!
我看到母亲的眼角沁出笑,神情安静温和。她的一只手抚摸着我的手,一只手举着晶亮的水果糖想要送进我嘴里。
我本能地张开嘴巴,伸出了舌头。一点一点地,我贪婪地吮吸这颗糖的甜,直到整个糖被我含在嘴里。吸吮、吞咽……
我仿佛初生的婴孩,吸吮母亲香甜的乳头!
此时,我看到,母亲眼角的微笑里沁出泪,一颗一颗的泪珠滚落下来。我感到了她的疼。她在心疼女儿,心痛女儿坎坷的命运。而我的身子此时已经抖动不已,如泉的泪水浸湿了双鬓。母亲感到了我的痛。我更为自己命运的坎坷连累年迈的母亲而心痛!她紧紧搂住啜泣不已的我。
病房里,响彻母亲和她闺女的痛哭声!
那颗糖,在我嘴里完全融化了,我的胃肠有了津液的浸润,有了甜味的亲昵;我的身子在母亲的怀抱里,尽情颤抖舒展。母亲给了坎坷女儿安全感的回归和生命的救赎;我的胃肠和我的身体和解了,接纳了异物的刺激。我开始接受人间的烟火味,开始重新感受光艳和声噪!
母亲和我聊起我的童年、我们的山乡;医生了解了我的心性,和我聊起文学的话题……渐渐地,我的话语多起来,有时候竟然滔滔不绝,甚至谈到文学的尽兴处,我竟然大笑起来,此时我感觉到几年来从来没有过的轻松和畅快!
要知道,自阿文生病以来,笑成了我们生活中的奢侈品。我充当失明阿文的眼睛,总想给他阳光的亮,又担心他想不开,不断寻找报刊上励志的故事读给他听,阿文仿佛走出了心理的困境,而我自己从什么时候起,却掉进了身心的黑洞!
此时,我的眼前似乎闪耀着希望的光亮!母亲和医生暗自互相示意,我对光线和声音开始脱离病态的敏感。
我逼迫自己进行自我疗愈:静下来,想像一望无际的草原、想象辽阔无垠的大海,想像果园的芬芳、麦浪的金黄……我的心里升腾起一种东西,那是清晨见到朝阳的感觉。
不久,我可以喝一点稀粥下去了;一点一点的,我的胃肠接受了饮食的刺激;我的精神逐渐好转起来。
母亲的这颗水果糖,像一个引子,让我将生活难言的苦痛倾泄出来;母亲的这颗水果糖,让我摒弃虚弱的自我,找寻生活的自信和热情;母亲的这颗水果糖,像希望的种子,让我实现身心的自救,重耕生活厚实的土壤,追寻超越困境和虚弱的方向。
我的身心状况稳固一些了。母亲开始劝导我:娃啊,人一辈子呐,谁能一鞭子甩到底,顺顺当当的?把头发扎起来,打起精神,好好活着!家,还要你撑哇,娃娃还要你养呢!
我牢牢记住了母亲的劝导。此后,坚韧地和命运的坎坷抗争,和自我的脆弱斗争。
我深深记着母亲那一颗水果糖的甜,连同她朴素真挚的爱、平凡伟大的爱!
作者简介
闫瑾
闫瑾,诗文见于《中国作家网》《散文诗》《延河》《散文诗世界》《陕西诗歌》《文化艺术报》《作家报》《陕西日报》《文化艺术报》《西安晚报》等期刊。诗歌、散文多次获奖。多篇诗文收入年选、文集。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散文集《我们在一起》。
编辑:曲双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