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中部平原辽阔而荒芜，沿着63号公路从哥伦比亚一路向南160英里，路边偶尔经过的黑色马车和消失的手机信号提醒笔者，阿米什人（The Amish）的聚居地西摩（Seymour）到了。

　　西摩是密苏里州阿米什人聚集的小镇，大约有1500个阿米什人在此生活。走进西摩，整洁的房屋在一望无际的原野错落散布，身穿白衬衣、黑色背带裤的男士们头戴黑色宽檐礼帽，驾驶着马车行走在村间大道上，女士们头裹素巾或戴白色软帽，身着长至脚面的素色长裙，脚穿布鞋或赤脚，素面朝天。置身其中，恍若闯入了19世纪的欧洲乡村，静谧祥和、安然自得。

　　马车上的民族：多元文化中的独特存在

　　阿米什人是一个起源于16世纪欧洲宗教改革的民族宗教团体。1737年，由于受宗教迫害，20多个阿米什家庭被迫逃离欧洲故土，远涉重洋，来到美国宾州的伯克斯（Berks）。300年来，这些信徒在北美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人口从最初的几千人增长到现在的37.7万人，其中有1.5万人生活在密苏里州。

　　300年间，一部分赞成拥有汽车、电话等新技术的阿米什人从教会中分离出去，成为新阿米什人（New Order Amish）。今天我们所说的阿米什人指的是旧阿米什人（Old Order Amish），他们一直秉持着自己的规则，拒绝一切有违精神信条的诱惑，他们对迫使其改变的外部力量充满疑虑与抵触，与主流社会始终保持谨慎的距离，是美国现代社会中一个非常独特的存在。

　　在西摩生活的阿米什人至今仍恪守着不被主流社会认可的宗教信仰，保持着最初的精神和物质生活，虽然生活在当代社会，却与300年前的生活并无太大不同。阿米什人家家户户都有马车，马车是他们唯一的交通工具，因此被称为“马车上的民族”。他们遵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自然时间，对现代技术高度警惕，拒绝电力与科技带来的便捷，不使用电、手机、互联网等现代技术，不享受商业保险，不接受医学治疗。他们穿简朴统一的服装，热爱耕种和手工劳动。这些独特的文化和生活习俗与美国高度现代化和个人中心主义的社会形成明显反差。

　　不以物挫志：站在技术世界的“附近”

　　对于大多数人而言，阿米什人仿佛是现代社会的隐士，他们拒绝使用现代技术，过着“世外桃源”般的传统农业生活。在美国这样一个“车轮上的国家”，他们坚持驾驶中世纪的四轮马车，因为他们认为“缓慢胜于匆忙”。他们拒绝电话、互联网等进入家庭，因为这些技术会让“世俗的危险”毫无阻拦地进入家庭生活。他们拒绝使用农用拖拉机、割草机等机器，因为这些便利的技术让人无需邻里的帮忙，失去和别人面对面交流的机会。他们拒绝送孩子去美国的公立学校，只接受阿米什学校的八年制教育，因为他们认为太多的学习对日常的农场生活毫无帮助，反而会增加个人的物欲和彼此竞争的野心。

　　阿米什人种种异于现代文明的生活方式使其在美国社会中成为一个异数，吸引了大批外部世界的好奇，希望探索阿米什人独特生活方式背后的信仰与观念。

　　真正走近阿米什人的世界才发现，他们并非建起一道高墙将所有现代技术全部隔绝于外。他们只是按照自己的信仰规则在自己的周围建起一道“隔离带”，谨慎地选择、判断哪些技术可以进入他们的生活。在与现代技术的博弈中，他们实践出一套动态的、弹性的生存策略。他们“只是将有损和有益于他们的技术区分开来”，他们相信“一个人拼命地赶路，反倒会落到后面”。所以，面对蜂拥而至的新技术，他们不急于张开怀抱享受其带来的种种便利，他们不依附于这个世界的任何技术，不以物挫志。但是，他们并不固执于与外部世界隔离，他们始终站在技术世界的附近，使用却不拥有，借由距离来塑造自己的生活。正如美国传播学学者库珀（Thomas W. Cooper）所言：“他们对电子媒体的态度表明，他们控制着技术，而不是被技术所控制。”在此意义上，阿米什人才是“真正的技术掌控者”。

　　符号与规约：阿米什人的族群记忆与文化存续

　　阿米什人拥有鲜明的族群符号、坚定的宗教信仰、独特的文化习惯和弹性的群体规范，一代代阿米什人珍视属于他们的历史文化符号，致力于构建和延续种族记忆。正是诸多因素的共同作用，将阿米什人连接成一个紧密的“兄弟般的团体”，在现代与传统的激烈碰撞与夹击下保持了难得的坚持。

　　300年前，裁缝出身的阿米什教派创始人雅可布·阿曼（Jakob Ammann）将自己对服装风格的敏感延伸到信徒严格规范的服装上，要求信徒穿统一样式的服装，使用黑、白、蓝三种颜色。300年后，阿米什人仍然保持着欧洲农民的传统服饰，样式与300年前并无二致。这些统一的服装、四轮黑色马车、古老的殉道故事和数百年来恪守的宗教仪礼，共同构成了阿米什人的身份符号，凸显出族群个性鲜明的主体性，将他们与外部世界区分开来。同时，携带着共同记忆的符号就像精神纽带将阿米什人紧紧地凝聚在一起，构建了他们独特的精神世界和高度统一的文化认同。

　　在阿米什人的小社会中，族群成员严格遵守群体规约（Ordnung）。Ordnung，在德语中的意思是条例、规范，是阿米什文化得以存续的重要因素。阿米什人的生活被各种条例所规范，其内容纷繁复杂，涉及生活的方方面面。条例并非由某个权威规定，也非一成不变。每当遇到新“问题”，族群成员便会讨论、协商出相应的规则，等达成共识后，成员必须坚定地服从和遵守。依托这套共同认可的规则，族群成员形成了稳定的、深度连接的共同体。

　　今天，现代技术携带着巨大的力量裹挟着每一个人。身处其中的我们，习以为常地享受着现代技术为我们带来的种种便利，但是，我们也逐渐迷失在技术的世界里，成为内嵌在技术、数据、资本中的相同个体，失去本应有的丰富与多面，沦为马尔库塞所说的“单向度的人”。在此意义上，阿米什人为我们展现了另一种可能性，他们站在技术世界附近，坚定地按照自己的方式接纳、使用现代技术，他们携手面对技术洪流带来的“世俗危险”，在抵抗、协商、接纳中坚守着自身的文化传统。阿米什人的社区不是与世隔绝的乌托邦，但他们用自己的信仰与坚持抵抗着这个世界的单一与贫乏，让我们看到了这个世界本该有的参差与多面。

　　（作者系西安外国语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副教授）

•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中国社会科学报

• 作者：高晓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