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是一个人。寒山，也是一座山。
作为一个人的寒山，充满神秘色彩。他“似儒非儒，非儒亦儒；似道非道，非道亦道；似僧非僧，非僧亦僧；似俗非俗，非俗亦俗”。他是隐者，也是诗人。人们只知其生活在唐代，但其生卒年代、生平事迹扑朔迷离。他未被三教正统所接纳，却在清雍正年间与拾得一起被封为“和合二圣”，成了幸福和睦、不离不弃的化身，是新婚夫妇礼拜的偶像。而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他又成为美国“垮掉的一代”的偶像。
作为一座山的寒山，在今浙江省天台县龙溪乡。寒山，又名寒石山，亦名寒岩。寒石山之名，始见于南北朝时期。南朝宋孙诜《临海记》云：“（天台）寒石山，石室前有立石，参差五色，远望如绶带，旧传为绶带山。”南宋时纂修的台州总志《嘉定赤城志》说：“寒石山……寒山子尝居之，今呼为寒岩。”寒山一带风景奇丽，徐霞客游后，留下了“石壁直上如劈，仰视空中，洞穴甚多”的描述。
一个人，以一座山为自己命名，人的形象与山的形象浑然一体，流转千年，熠熠生辉，是什么样的因缘际会？
缘，的确是妙不可言。它把寒山从万里之遥的北方招引到南方，也把没有丝毫准备的我带到寒山面前。原本只知“十里铁甲龙”之名，为欣赏“十里铁甲龙”而来，却不经意间遇上了寒山。实际上，“十里铁甲龙”正是寒山的一部分。今人所称的“寒岩”，与“明岩”“十里铁甲龙”共同组成了寒山。寒岩的概念有小大之分，小的仅指寒岩洞天所在的山岩，大的则外延至整座山脉。
在天台的网红村后岸下车，远远地，数十黝黑的巨岩挤挤挨挨一字排开，如片片龙鳞，绵延横亘，气势不凡，这就是“十里铁甲龙”了。过后岸大桥，步行约1.2公里，可见“龙溪寒岩景区”的指示牌，往左有山道，通往寒山子归隐的寒岩洞。山道寂寂，鸟鸣啾啾，芦苇举着一簇又一簇雪白的花，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眼前景，正是寒山子笔下诗：“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涧滨。啾啾常有鸟，寂寂更无人。淅淅风吹面，纷纷雪积身。朝朝不见日，岁岁不知春。”而笔下诗，又何尝不是心中境，“美得像仙境，静得像永恒，幽得像古庙，荒得像沙漠”。
行不远，有分岔路，往左通寒岩洞，往右至“寒岩夕照”。先往右，有峭壁如城，其势磅礴，高百米。壁间原有银瀑一挂，珠飞玉舞，每当夕阳斜照，瀑水受阳光折射，彩虹幻现，瑰丽璀璨，便是天台十景之一的“寒岩夕照”了。可惜如今是枯水期，壁间已无瀑，无法见其风姿。不过其间巨石磊砢，更有一岩如床，名“咏诗岩”，兼之草木明秀，亦有一番韵致。
折而往左，沿山间小道向上，行不远，便见一洞窟，就是寒岩洞了。洞上重岩贯顶，洞内暗藏乾坤。洞极大，高15米，宽48米，深78米，平展轩敞，足足有数千平方米。对它，寒山子不吝笔墨：
重岩我卜居，鸟道绝人迹。
庭际何所有，白云抱幽石。
住兹凡几年，屡见春冬易。
寄语钟鼎家，虚名定无益。
粤自居寒山，曾经几万载。
任运遁林泉，栖迟观自在。
寒岩人不到，白云常叆叇。
细草作卧褥，青天为被盖。
快活枕石头，天地任变改。
自乐平生道，烟萝石洞间。
野情多放旷，长伴白云闲。
有路不通世，无心孰可攀。
石床孤夜坐，圆月上寒山。
从洞内往外看，风景尤佳。洞口形如一牙弯月，天成一取景框，摄录着晨昏交替、四季更迭。远山迢迢，近树郁郁，深深浅浅、浓浓淡淡的绿通过这取景框扑面而来。洞内晦，洞外明，由晦处向明处望去，明处格外明朗鲜亮，生机勃发，令人愉悦。好景如斯，可当无数画，可抵无数诗。难怪寒山子极喜在此与白云共坐。有时坐得久，直坐到晚霞消散。他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感到了什么？眼前是白云、幽石、明月、青萝……耳中是鸟鸣、猿啼、虎啸、松吟……万物莫不有情。就说白云吧，“瞻云作四邻”“谈玄有白云”“侵晨舞白云”，是邻居，是志同道合的对谈人，是一起跳舞的伙伴。“泣露千般草”，花草也会凝露哭泣。“吟风一样松”，松树也懂得在风中吟唱。山川风物、禽鸟鱼虫都是知己，皆为良伴。于是，寒山子感到自我生命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个人与无限契合无间。于是，“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我自观心地，莲花出淤泥”，心地澄明，纯洁清净，了无尘埃。
岩洞有着自己的小气候，甚是宜人。“重岩中，足清风。扇不摇，凉冷通。明月照，白云笼。独自坐，一老翁。”这是寒山的夫子自道。洞内有泉，甚是神奇。泉水清冽甘甜，终年涓涓长流。寒山诗有“蓬扉不掩常幽寂，泉涌甘浆长自流”之句，句中“泉涌甘浆”，即此谓也。有了甘泉，寒山子的生活便利不少。采采山蔬、摘摘野果，生活就过得去了。他用诗句为我们展开了日常生活的景象：
栖迟寒岩下，偏讶最幽奇。
携篮采山茹，挈笼摘果归。
蔬斋敷茅坐，啜啄食紫芝。
清沼濯瓢钵，杂和煮稠稀。
当阳拥裘坐，闲读古人诗。
这样的生活，再也不必为名利而奔波，“寂然无尘累”，寒山甘之如饴。他说“久住寒山凡几秋，独吟歌曲绝无忧”，他说“快活枕石头”，他说“我畅岩中坐”，“无忧”“快活”“我畅”，可见是真正的欢喜。有了真正的欢喜，才有真正的长久。寒山在这里一住就是几十年，留下了300多首白话诗。从此，寒山与寒山子互相成就，闪烁在历史的天空。
出洞，右行，去看寒山。端的是三步一奇岩，五步一奇洞，峭奇瑰丽。有两石对耸，下分上连，是为鹊桥。有两崖对峙，宛如天门，石级盘盘而上，观景平台一叠又一叠，越上视野越广，景色越美。下瞰林壑深秀，村舍星罗，平畴棋布，溪流如练。远山起伏，似一波一波的绿浪；近峦连绵，似一堆一堆的螺髻。眼前诸般，皆被铁色的峭壁夹着，映衬着蓝天、白云，又被阳光渲染出明暗光影，那么宁静，那么美好。有岩青、白、灰、黄等各色层积而上，仿佛一册册书摞叠在一起，倒叫人想起寒山旧名绶带山的缘由来。有洞如覆钟，圆耸明豁。洞顶有几许石隙如天窗，或圆形，或狭长，漏下亮光，有水流从顶端飘洒而下，似下垂的龙须，落入中间的水池，故名龙须洞。沿岩壁行走一圈，步移景异，有天窗渐渐相接，由二而一，真真奇妙。站在岩壁中间向外望去，洞口轮廓神似一枚枫叶，把蓝天白云碧树剪藏起来，美不胜收。奇峰怪石一路迎迓，如象鼻，如石笋，如拇指，如纱帽……多姿多彩。自然造物之神奇，真让人兴味无穷。
山间栈道尚未贯通，一些路段掩于草木之间，仅可供一人穿行，甚至需手抓岩壁侧身而过。“人问寒山道，寒山路不通。”寒山子当年行路，更是艰难了。这路，不仅是物质意义上的路，更是精神上的路。我们每一个人，何尝不走在自己的“寒山道”中。一路上，无数“驴友”留下了自己的路标丝带：温州的、台州的、宁波的、上海的……他们在追寻什么呢？你，或者我，或者他，何尝不是寒山。每一个寒山，行走于寒山道上，只为遇见最美的自己。（作者：叶艳莉；编辑：宋雨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