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读者,包括文学研究者,对孙犁先生的认知都是小说家、散文家,是“荷花淀派”的创始人,但是我读了《报人孙犁》之后才知道,孙犁不仅是一位文学家,还是一位多层面、多向度的文化巨擘。这本书为我们提供了走近孙犁先生的一条新路径,让我们看到一位文学大师,不是偶然产生的,而是多种力量汇合而成。同时,我们也从孙犁和侯军先生这样的“报人”身上,看到中国文人传统的赓续传承。
现在我们判断一个人的身份,通常会考虑他的行当、职位、官衔,很少全面地看待这个人。在职业分工越来越细化的情况下,我们往往会忽略一个人的复杂性。过去的文人大概就是会写文章的人,但是他们写的“文章”不光包括诗辞歌赋,还包括笔记信函、各种公文,他们的世俗身份可能是官员、幕僚、西宾,终极身份则是以文章行世的文人。直到现代文学史上的很多大师,都是复合型的多面手,是文武全才的“文化人”,像鲁迅先生,不光是一位小说家、杂文家、思想家,还是一位编辑家、出版家,甚至美术、书法也有很高的造诣。孙犁先生也是这样一位不仅能写,而且实干的老派“文人”。
与此同时,我们会发现,孙犁之所以成为孙犁,还跟他的超强学习能力有关。他从年轻时订阅《大公报》,开始写稿投稿编稿,完全是自学成才,他把兴趣爱好发展成了自觉的个人建构,最终成长为一位文化巨人。《报人孙犁》的作者侯军先生同样也是自学成才,他写通讯报道、随笔散文,做学术研究,还兼习书法绘画,他也是把个人爱好推向了更高的境界。《报人孙犁》就是很好的证明,这本书就像光与光的相遇,如果侯军感受不到孙犁身上的光芒,不能和自身的光芒相映照,就不会产生这样一本书。侯军带我们发现了“另一个孙犁”,同时,《报人孙犁》也让我们看到了别具只眼的作者侯军先生。
伟大的作家通常是一个伟大的读者。在成为作家之前,孙犁只是一名虔诚的读者。这种读者的身份对很多大师来说大概都可能是一生不变的身份,他们一辈子都是优秀的读者。一些大师谈到自己读书的经历,他们那种眼光、见识,和一般读者是不一样的。比如说马尔克斯就一再说要不是因为他遇到了伍尔夫、卡夫卡、胡安·鲁尔福,如果没读过他们作品的话,他就不可能写出《百年孤独》。鲁迅也是这样,他一生藏书巨富,涉猎十分广泛。再看孙犁,他的阅读、他的读者身份,一直到他晚年都没有中断。同时我们也从侯军先生身上看到,直到到现在他仍是一名用心的读者,因为这本书的副标题就是“重读孙犁随笔”,这部书也可以说是“读”出来的。其实读者的身份对每个人都非常重要,即使你不是一个文化人,不是作家,不是学者,不是学生,而是从事其他工作的人,假如你认识到作为一名读者的重要性,那么可能就会通过阅读为自己的生命注入更多可能,让我们的生活更值得过。
这部书又写到孙犁的记者身份。孙犁在做战地记者时,写了很多具有切身体验的战地报道,他以记者身份去参与生活、反映生活、表现生活。他这一记者身份,写通讯报道、报告文学的经历,也为他后来成为这样一位伟大的作家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虽然今天职业分工越来越明晰,但实际上很多作家都是记者,我身边就有三位——侯军、刘君、逄春阶,他们都是优秀记者,又都是很厉害的作家。这种记者的身份也让他们长了一双穿透尘俗的眼睛,让他们得以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展现出一个令人诧异的世界。
《报人孙犁》特别注意到孙犁作为“编者”和“作者”这样的身份组合。在孙犁做战地记者时,孤家一人,一个人的编辑部,一个人编一本刊物、编一份报纸。他这种编辑经历让他对报纸、期刊充满了感情,同时,也让他成了一个不断向外地的报纸投稿的一个作者。在我们看来,这样有名的作家还用投稿吗?等着约稿不就可以了吗?而孙犁先生是一个喜欢投稿的作家。他给《新民晚报》《光明日报》《人民日报》等投稿,是一个自由投稿者,他从来没有把自己当作一个著名的作家、大师,而是作为一个普通的作者。一些报纸还会删改他的作品,他会对比删改后发表的作品和原作的区别,如果他发现删改后的高于自己原来的创作,那么他就会吸纳到他的作品当中去,在最后出文集的时候,他就会接受编辑的修改。这样的一个作家,本身很谦逊,不是那么高傲、不可侵犯。这样的一个编者和作者的身份,也奠定了孙犁先生的文人本色。
我还注意到书中提到很有意思的两句话。孙犁作为编辑,要不断地写退稿信,做编辑最难的就是写退稿信,但是孙犁说“要像写情书那样认真地写退稿信”,可见他对投稿者惺惺相惜的感情。还有一句就是他对待来稿“像对待远方兄弟的来信”,这样一种感情也决定了他作为一个编辑、一个作家、一个出版家的高度。他投入了自己真实的情感,才能够把他的期刊、报纸编好,同时也创作出了有力量的作品。
再来看作为报人、学人的孙犁。最有代表性的事件就是在1990年,发现了他在战争时期写的一个小册子《论通讯员及通讯写作诸问题》,具有很深的学术价值和历史价值。通过这部作品我们发现,孙犁先生之所以会成为伟大的报人巨匠,是因为他善于发现问题,研究问题,解决问题,他在实践中积累了深厚的理论素养,因此才会成为报纸行业当之无愧的专家,成为既能塌下身子办报,又能抽出身来去研究、推动它的报人、学人。
《报人孙犁》是一部随笔体文人传记。虽然是一篇一篇相对独立的文章,但是“报人孙犁”的形象却跃然纸上,虽然只是“散记”,孙犁的面目却清晰可见。一个作家可能离我们很远,但通过侯军先生娓娓道来的描述,却能让我们近距离感受报人孙犁生命的醇厚和人性的温度。侯军并没有把孙犁塑造成一位高高在上、深不可测的“大师”,他将孙犁先生当成自己的一位朋友、一位忘年交,他们有书信来往,有真诚的情感、思想交流,这决定了他对孙犁先生有着深厚的私人情谊,但同时,他又不是纯粹地溢美、人为地拨高,比如在研究孙犁的报告文学当中,就指出了其中的一些瑕疵和不足之处,像缺少情节性、篇章较为短小等问题。当然,这种批评性看法不是一味否定,只是在学术的层面上做出的理性判断。这也让我们认识到孙犁即便不是那么十分完美,却是一位值得去亲近、去了解的现代文化人,他既接通了我们文化传统,又通过实际的工作接地气、接人气,他把对文学的热爱保持了一生,又把这种热爱埋藏到了他编辑、发表的文字中,传递给了无数读者。
我们再回到侯先生身上来。通过《报人孙犁》,也会看到“报人侯军”,他与孙犁先生交往,他阅读孙犁、研究孙犁,是在不断地发现孙犁的光芒,同时也在不断地回应自己的光芒。期待侯军先生在此基础上写一部新的孙犁传记,期待由此激发更多的光亮。
——赵月斌(评论家,作家,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侯军著《报人孙犁:重读孙犁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