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 执笔 何伊伲

“30元杭州湖州杨梅采摘一日游”“999元上海泰国双飞七日游”“1999元杭州东北双飞11天”……随着今年旅游市场的回暖，这些令人大跌眼镜的低价旅游团又冒出来了。

与此同时，也带来了服务质量低劣、随意变更行程、景点安排不合理等种种问题，甚至还出现了“甩客”“甩团”——5月底，新疆接连曝出恶性“甩团”事件，旅行社以低价招徕、组织赴疆游客，因游客购物未达预期，涉事旅行社授意导游或全陪途中“甩团”，引发关注。

究竟是哪些人在参加低价旅游团？低价旅游团靠什么赚钱？为何屡禁不止？6月3日，潮新闻记者以游客身份，报名参加了从杭州出发的“68元义乌一日游”，和大爷大妈们一起，亲身体验了一段意想不到的旅程。

（一）去哪儿找低价旅游团？

6月1日，在杭州市中心某小区活动室内，六七位大爷大妈百无聊赖地坐着。当潮新闻记者提起了低价旅游团，大家一下子有了兴致。

“我知道我知道！毛便宜的，我经常去。”一直在刷手机的李阿姨说，自己退休后经常跟朋友出去旅行。“我记得疫情前就加了小王，这几年出去玩都是找她定的。她很好的，经常跟我聊天……”

李阿姨口中的小王，是名旅行社导游，经常给她推荐各种旅游团。说着，李阿姨掏出手机，向潮新闻记者展示小王的微信朋友圈。

小王的朋友圈，充斥着各种五颜六色的旅游线路海报，多的时候一天能发三四十条。“我在小王这报了不少团，省内省外的都去了。最近我还找她预订了‘豪华游轮玩长江三峡’，7天只要2000多块。”李阿姨说还把小王推荐给了邻居、亲戚和朋友。

“我也加了个导游叫小滕，还把我拉进了微信群。”一旁的王阿姨接过话茬。王阿姨所在的微信群叫“小滕旅交群（一）”，目前共有157人，群主小滕时不时在群里发旅游线路，有意向的群友会消息接龙进行报名。

原来，低价旅游团活跃在线上。

事实上，此前潮新闻记者已经拨打了多家旅行社电话，询问低价旅游团，得到的回复都是“没有”。一位从事该行业十余年的业内人士朱先生介绍，多年整顿之下低价旅游团大大收敛，选择将阵地转移至线上，通过微信群、微信公众号等发布旅游组团信息，“主要的消费群体，是容易中招的中老年群体。”

在大爷大妈的安利下，潮新闻记者加上了导游小王和小滕的微信，立马感受到了火热。

本想参加小王所在旅行社的“29元长兴品质一日游”，但得到的反馈却是，“已经全部满员”，甚至还说“周边一日游都没有了”。她也坦言，“这种就是购物团，基本没有景点。”

“最近出发的，只有这条线路还有位置。”最终，在小滕那，潮新闻记者报名了“68元义乌小商品一日游”。同时在一番讨价还价之下，以60元优惠价顺利拿下。报名过程中，潮新闻记者并没有被要求提供姓名、手机号码以及相关身份信息，也没有收到相关收据。

潮新闻记者还注意到该线路的介绍信息中，写有“全程一个购物店”，但小滕表示没有强制消费，同时还赠送土鸡蛋、料酒和年糕，以及一顿石斛餐。

（二）明明去义乌，中途却去了诸暨“石斛园”买买买

图片说明：满载游客的大巴车出发了

期盼以久的旅行团终于出发了。

6月3日6时40分，潮新闻记者按照小滕发送的消息上车，发现这个40多人的旅游团，除了记者和一位朋友外，清一色中老年人，目测60岁以上居多。

“今天的行程比较轻松，先去诸暨石斛园区，用完中餐后再去义乌。”当天的导游小翁简单介绍了行程。她还说，园区的安排，我相信各位叔叔阿姨应该都有所了解。购物的话我们不强制的，如果感兴趣的话，你就多了解了解……

潮新闻记者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介绍中的购物店在诸暨。然而，对于行程的变更，不少团友们见怪不怪，并没有提出什么疑问。

8时30分，大巴车进入了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园区，门牌上写着“街亭铁皮石斛精品园”。

“叔叔阿姨，我们到了。下车先去个卫生间，我们是在1楼6号房间，中途最好不要出来。”小翁提醒说。

在小翁的带领下，大家进入走廊，走廊两侧分别有两三个房间。6号房间大概40多平方米，放了60多把折叠椅，墙面糊着深绿色的纸，带窗的那面则对着一片杂草。

“叔叔阿姨，大家早上好！这不给来点掌声……”一名男子带着两名女助理进入房间，一下子把房间氛围调动了起来。该男子说自己姓齐，今年46岁，来自黑龙江绥化。

“今天我是卖货的，你买我的产品，我肯定是高兴，因为我有提成，你看我够实在吧……”“齐老师”开门见山，并一直强调“该买的买，该花的花”“这里没有规定不买产品的不行，今天谁要是不买拉出去‘枪毙’，那不可能”。他的话，让人感觉一半是玩笑一半是威胁，说完还要求台下鼓掌。

酱牛肉、鸡翅尖、驼奶粉、膏药贴……五六个产品轮番推销。“课堂”也变成了“品尝会”，每个产品都让助理送到大家跟前亲身体验。

潮新闻记者注意到，“齐老师”卖货有两大套路。其一主打“亲情牌”“健康牌”。他擅长结合自己的故事，比如卖酱牛肉时说女儿喜欢吃，卖驼奶粉时说患心脑血管疾病的老舅特抠门但只舍得花钱买这个，卖黑木耳时他“传授”起独家养生做法，还主动留下手机号码说有问题都可以联系。

其二，讲价的过程中先喊高价，然后逐步降价，降到让大家动心，还会抛出“优惠”。比如一盒“越南军贴”，号称原价48元，最后100元买5盒，也可以40元买2盒。

90分钟后，“齐老师”的卖货结束。不少老年人已经坐不住了，上厕所、接水，以及在房间内打盹、聊天。

（三）一手拿钱一手举货，大家成了购物店“代言人”？

“底下人不要唠嗑了！”10时许，一名操着东北口音的男子登场，并让门外的小翁把出去的人都叫了回来。男子说自己姓张，是一家名叫“鑫缘”企业的副总，在浙江有20多家购物店，同时他说“这趟让大家没白来”，中午的一顿饭以及此次旅行赠送的几样礼品均来自他们公司。

张总的卖货升级了，一直强调“除了人不送，其余东西都可以送”。“今天把长辈大伙邀请到这里，目的只有一个，希望所有拿到我们产品的回家后，帮忙给店铺做宣传做推广……”一番开场白后，张总给大家送上了见面礼——一把牛筋梳。

送完礼后，张总要求大家帮个忙，和梳子一起拍摄。大家配合地把牛筋梳举在头上。“我们鑫缘商贸，好不好？”“好！”“鑫缘商贸产品，棒不棒？”“棒！”“今天送给大家产品，开不开心？”“开心！”在张总以及大家的“互动”中，“简单”的拍摄完成了。

图片说明：大家一手拿钱一手举货

照着这种方式，在牛筋梳之后的产品“赠送”中都多了一个环节，让大家拿着现金和所购商品一起拍摄。然而，随着产品价值变高，张总说好的“送”变成了“卖”。

“这是我们的主打产品——麦饭石真空微压养生锅。”张总反复强调这款产品是赠送给大家，还通过煎蛋、“实验”等方式，展示这口锅好用不粘、节能环保、健康养生的特点。

“咱们京东上明码标价，全国统一零售价1280元。”听完张总的介绍，潮新闻记者在京东上搜索“鑫缘麦饭石真空锅”，平台上果真有这款产品，该产品售价为1280元，累计评价为0。该产品所在店铺的开店时间为2023年2月14日，店内共有13件产品，且均无评价记录，此外店内还看到了张总刚推荐的养生净水壶。

这时，场上只有三位老年人愿意配合张总拍摄。张总对着三位反复确认“喜欢吗”“需要吗”，得到的都是肯定的答复。

然而，正当老人掏出300元纸币准备拍摄时，张总话锋一转：底下人说了这口锅不可能白送，你说对了！你是注重健康的，我送给你，你是想占便宜、贪得无厌的，我不能给你。他表示要“收300块费用钱”。

再次跟三位老人确认时，原本愿意的吴奶奶不吭声了。“阿姨，要花300块了，你愿意吗？愿意交钱就行了。”吴奶奶特别小声地说自己没有钱。

阿姨，你快别跟我开玩笑了。需要你（就）拿（买），不需要你不拿（买）没事，我说了，你对得起我，我对得起你！张总有些咄咄逼人。吴奶奶揉了揉眼睛，不敢吭声。

这时候，大家议论纷纷。“免费的要，花钱了不要。”“这样也太凶了，等下吓出毛病来了哦。”“这种锅100块就可以买了，哪有这么贵的！”……

“好了！下面不要说话了，再说话我再给你们延长半个小时。”现场一下子安静了，连隔壁房间的卖货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最终，在“齐老师”和张总的带货之下，不少人“满载而归”。不过，大家都是便宜的买的多，贵的买的少。300块的锅，40多人的团只有两个人买。

（四）“要不怎么会这么便宜？去一趟收这个价格车费都不够”

11时许，房间门开了，消失许久的小翁出现了。她带着大家来到一个类似蔬菜大棚的地方用餐。途中，潮新闻记者注意到园区中停靠着四五辆大巴车，还不时有载着人的车进入。

图片说明：石斛餐

其实，记者报名时已经对吃不抱希望了，但实际比预想中的还要差。八菜一汤的石斛餐，实际上就是“炒榨菜、炒洋葱、炒土豆、炒南瓜、油豆腐烧肉”等家常菜，而且菜都已经冷了，一桌还得坐10到11人。

“来来来，大家一起吃点。”坐在记者身边的朱阿姨，从随身携带的袋子中拿出咸鸭蛋、花生、水果等食物。老年团友中，有些还自带了啤酒，有些则拿出了刚买的酱牛肉、鸡翅尖。

12时许，大巴车驶出园区，大家昏昏欲睡。

13时许，车子抵达义乌国际商贸城4区，“义乌小商品之旅”正式开始。“大家注意了，商贸城逛两个小时，（下午）2点50分楼下集合、3点准时出发回杭州。”说完小翁宣布“自由活动”，也没有提供讲解服务。

记者粗略算了一下，一日游的行程中，车上的时间5个小时，购物的时间3个小时，真正的游玩时间才约2个小时。

记者事后曾问小滕是否与购物店存在合作关系，小滕反问，要不怎么会这么便宜，去一趟收这个价格车费都不够，是购物店补贴的。她补充说，线路中安排2个店的话，团费会更便宜，纯玩或安排1个店，价格肯定得上来。

参加这样的旅游团开心吗？“68块钱就能出去玩，还有东西送，蛮好嘛。”朱阿姨告诉记者，她还没到退休年龄，平时要上班，趁着周末就跟老伴一起玩玩。“之前也来过的，套路都知道的，便宜的买点好了喏！”

前阵子刚参加完香港跟团游的郭大爷，在回程的路上跟大家绘声绘色地分享他在香港的所见所闻。他提到全程费用1000多元，几天中玩景点的时间特别短，有不少购物店的行程。他觉得自己一把年纪又不会做攻略，这样玩一下很方便，就算进了购物店自己控制不买就行了。“不买又不会怎么样，顶多受个气，大不了少买点。”

真的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么？老年人在外受气可不是小事，万一得病怎么办？记者心里嘀咕了一句。

“作为子女，我们当然希望父母能常出去走走，身体健康。”但提起低价旅游团，董先生表现得极为反感。他的母亲包阿姨一度热衷于参加各种低价团，每次都是提着大包小包回来，拦都拦不住，买东西的钱远远超过了团费，少则几百元多则几千元，“买来的驼奶粉没有配料表，说是蓝莓干结果包装上标注的配料是李果、蓝莓浓缩汁等，怎么好意思卖给老人？”

董先生说，今年包阿姨和小姐妹报名了“1040元杭州大理双飞六日游”，结果被带进珠宝店花了上万元，回来被说了一通才开始有点转变想法。

难以禁绝的低价旅游团是合法合规的吗？有关部门该如何应对？老人们又该如何提防？潮新闻记者将持续关注。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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