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西靠黄河东靠山,黄河之水天上来流淌了千年。小时候村里没有电,静静的夜晚,如果有月亮,向远处望去,可以依稀分辨它们是漆黑的一大片,东边像一块沉重的铁横亘在眼前。如果漆黑的夜晚,它们会和夜融为一体,像墨水,流动在你不可抵达的黑夜里,它们不断地延展着,直到被由远而近的晨光吃掉。不然,你根本无法分辨出它们的远近大小。它们完全沉浸在我故乡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时空里。它们,就是与我们相依为命的永恒的东山。
小时候的家在黄河岸边,西靠黄河,东面环山,山下是黄土地,村西不远就是母亲河———黄河。村西黄河岸边是白沙土地。在村东远处的山连绵起伏、高低不平。村周围的山体是天然的屏障,依山而建的房屋以石头为主和框架,屋顶、门窗辅以木制结构,屋顶是砂石、石灰捶顶,呈现出粗中带雅、朴实壮观结实的效果。
村子东边靠山坡,山上的石头资源非常丰富。从祖祖辈开始,家乡的村民就善于用石头盖房,石墙、石舍、石桌子、石磨、石碾、石凳子、石井、牛槽、猪食槽子等家家户户都用石头。整个村像一个灰色的石头城堡,掩映在茂林、老树之中。50/60年代,人们磨面靠石磨、石碾,家家户户石磨响。现在看不到石磨、石碾了,但生活仍离不开石头。孝堂山汉石室被誉为中国最早地面房屋建筑物,“汉石室”蜚声海内外,是国务院公布为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双乳山汉石墓震惊考古界被列为第五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大峰山石头道观展现劳动人民的智慧,石头碑文诉说着过去的历史,东风渡槽石头水渠横跨220国道几十年纹丝不动成为地标建筑,济荷高速在石头渠下穿过;蜿蜒几千里古老的齐长城是石头的,名扬中外。因故乡石头多,无论古代还是现在,石头发挥着重要作用。也孕育了很多石头文化。石头,是人类文明的代表。在数千年人类发展史中,人类经历石器时代,直到现在文明,石头充当了人类的“摇篮”!物华天宝,故乡人杰地灵,石头是文明的基础,是文化的载体和传播者,石头在人类文明发展中,功不可没,有着无可替代的作用。60年代至80年代初,石头是我们家乡人的主要收入之一。俗话说:靠山吃山,那时,村里没有任何收入,国家搞建设需要石头,附近山上石头开采后,都被运往黄河边,由人工将石头装上船,运往黄河下游,据说是胜利油田、东营市一带。本人就多次干过将石头背上船,一天能挣七八毛钱劳务费。可以说在那个时代石头让当时沿黄地区靠山的父老乡亲渡过了生活的难关,也支援了国家建设。
小时候村内大街小巷,纵横交错,四通八达,路面起起伏伏,依高就低,村里街道弯弯,仿佛手臂上静静流淌着的静脉,向村外相互输送着血液。村里道路是非常窄的,石头早已被人们的脚步磨得光滑。村庄外有水井的地方一畦畦是菜地,菜园里种植的蔬菜除了卖掉一部分外,一些大众化蔬菜就会分给社员们。没有水井或者浇不上水的地方,就种农作物,地瓜、高粱、玉米、谷子、小麦、黄豆、芝麻、绿豆一棵棵迎着朝阳的光,在土地里散发着馨香。千年古槐树枝干虬曲苍劲,黑黑的缠满了岁月的皱纹,用自己特有的粗壮向路过的人们叙述着历史。鸟儿兴奋地叽叽喳喳地述说着这个村庄的趣闻逸事。村南有杨桥、杨井、杨沟;清楚记得在黄河发洪水时,奇形怪状的石头砌成的拱形的一座座小桥下面,一漾一漾地洪水触碰着石头垒砌的石水渠。西面清清的河流里成群的大白鹅和鸭子,戏水玩耍时荡起一圈圈微波,让人难忘。如果看不见百年老槐树,谁又能分得清这是昔日故乡的村庄,那是一个布满石头的小村子。在抗日战争初期1938年8月峰山游击队在杨沟里打响了长清人民抗击日寇的第一枪,歼灭日本鬼子90多个,为建立大峰山抗日根据地建立奠定了基础。
故乡昔日很多房子围墙都是用石头干砌而成,无任何的石灰和水泥连接固定,但坚固无比,历经数百年的岁月沧桑和风霜雨雪甚至地震等自然灾害都岿然不动。行走在昔日家乡土地上,尽管这里昔日是石头的世界,但每一块都不平凡,因为里面都浸染着父老乡亲为打造自己的乐土所倾注的心血乃至生命。七八十年代村东的山它们分崩离析,在一片混沌中游荡,无所谓方向和目标,廉价地劳动力将山上开采下来的石头装上船从黄河里运到黄河下游、浪迹天涯,…村东的山在给村里带来经济效益同时,却也让村庄的面貌与其他山区的自然清新完全不同。不见了原来的翠绿山头,只见大片大片裸露的岩石。石头游荡了很久,大概是在四十多年前吧。路边的那一块块沉默的石头,经历了数百年的风雨洗礼,依然完整地保持着自己分明的棱角,轻轻抚摸,感受到的是坚不可摧的硬度,这是属于生命的坚硬和顽强。
多年前故乡的汉子都以开山打石种庄稼为生,有的走南闯北。延续了几百年的铿锵打石声随着时代变迁,那叮叮当当的打石声,如今已经销声匿迹。早已没有小时候东山上的放炮声,日子如转动的磨盘一样,一圈又一圈,周而复始,无休无止地向前转动,天长日久,石磨的牙齿及石墩踢出了豁口,石头房子也在岁月的风雨中风化,一代又一代石匠师傅头发白了、皱纹深了,脊背驼了……
改革开放振臂欢呼的激情早被岁月消磨殆尽,只剩下欣喜的感动荡漾在心头。石头的味道,农舍的味道,青石板的味道,鸭鹅啄水的味道,村子上方炊烟缭绕的味道,肩搭扁担手提篮一笑露出牙龈线的父老乡亲们汗水的味道,以及周围春绿冬黛的味道,无不在我心胸翻涌着浓浓的乡情味道!我沉沁在回忆中,一切久违了。
我仿佛看到一大群山羊咩咩地叫着,在放羊人的吆喝下轻快地向村外跑去。有的时不时跑出石头搭建的拱形小桥下面,清清的河流里成群的大白鹅和鸭子,戏水玩耍时荡起一圈圈微波,一漾一漾地触碰着石头垒砌的石水渠。
我惊讶于家乡这里的天空,湛蓝得如同碧波荡漾的大海,几朵白云慵懒地飘荡在这片被庄稼覆盖的小村庄之上,这样的蓝天白云,这样的青山碧草,这样的石头小巷,这样的炊烟犬吠,这样幽静的村庄清晨,突然感觉心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似乎明白了老家父老乡亲的后人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个小村祖祖辈辈在此定居下来。一切久违了,弹指一挥间,离开家乡四十五个年头了。四十多年家乡发生了翻天覆地变化,整个村庄搬迁了,都成了土地。昔日村庄只有在回忆里重现。
村东那座本来寂静的山,突然响起了开山的炮声。四处尘石飞扬,那条通向山脚的土路笨拙地支撑起装石头、拉石子的卡车。这些卡车喘息着爬上山,装满石头后又歪歪斜斜地跌撞下山。想必如此漫长的游荡很艰辛,山它不断地消瘦、不断地寻找,想要一个归宿,家乡的东山变成了铺路的石子。
天下几人能识君?它的知音终于出现。经历了那么多,等待了那么久,东山终于完成了它的使命。后来人们打听到,有外地商人买去的几十块钱一方的石头,竟然卖价好几百元。随着石头资源枯竭,不少商人到处低价收购石头房屋拆下来旧石头,转手高价卖出,差价高达几十倍。亿万年前,这里沧海横流,它们在沉睡中浮出水面,在生命的摇篮中生,在生命的摇篮里死。生生死死多少回,硬是把灵魂磨砺挺拔,把血脉锻造坚韧。生命伴着一次次惨烈的蜕变,终于被凝聚在沙土里、血里、泪里,低下的头颅,再高昂地抬起头来。为了被垒上一墙一垛,为了能守护那窗前的灯火,更为了生命的尊严,它们几经浮沉,家乡的东山终于使自己的生命和人类的生命一样,焕发出灼灼光华。
(李士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