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京以两年出一本小说集的节奏,稳定地走在写作路上。她始终在写普通人。
“单亲妈妈,第三者,大龄女青年,都是很普通的人,也没有特别的标签,过着很普通的生活。但有那么一个时刻让她们爆发,认识到自己身处环境的沉重。”
她曾如此形容第一本小说集《新婚之夜》里的人物。
今年,她的第三本小说集《有人跳舞》出版,依然是关于普通人的故事。哺乳期妈妈,在亲密关系名义下被强暴的女性,受困于强控制欲母亲的女孩,离婚后重逢的大学恋人……你依然能在这些人身上看到自己和身边人的影子,看到表面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普通人生活。
《有人跳舞》
实力小说家辽京最新小说集
写作生涯的里程碑
十三个故事,就像十三个滋味复杂、甜酸不一的梨,映照着东亚人不乏压抑和困痛的人生。集体、社会、他人的眼光,就像一张网,困住了故事里的人,让他们想要出逃,却在摸索出口的路上跌跌撞撞。
今年5月,辽京在成都参加活动,现场不少人向她提问。一位50多岁的阿姨说,她觉得自己的生活还是一团乱,很多事情想不清楚,还向《道德经》、玄学寻求答案。辽京跟她说,重要的还是找到自己。
而在另一次对谈中,她说,“人其实没必要活得那么清楚,开心就好了。所有的答案都不是寻找来的,而是不期而遇。”
中年男女的故事
《门外》是辽京新小说集里被广泛提及的一个短篇小说。很多人喜欢这一篇,豆瓣高赞短评里有人说,“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你想跟人家结婚,人只想让你赔一万块。”
那是一个关于中年男女的故事。他们曾是大学里的恋人,毕业后各奔东西,各自结婚生子,然后遭遇丧偶、离婚后,在孩子的补习教室外偶然重逢,开启了一段暧昧不明的关系。
电影《婚姻生活》剧照
在这段关系里,女性看起来是更清醒、更疏离的那一方。辽京在小说里如此描写他们的约会情形:
“孩子们上课,他们在约会,时光是偷来的,欢乐中夹杂着侥幸。寒冬的晚上,他们走过灯火掩映的街道,或者开车出去,无缘无故地转一大圈再回来,每次亲吻都像第一次。有时候,刘唯觉得这关系虽然密切,却毫无进展,恋爱总得有个方向,跟林以文说,她答:‘怎么,你还要编个计划书吗?’
他总觉得时间紧迫,拖下去没有意义,不如早点规划。他们俩这样的情况,打算结婚的话,要考虑的事情不少。林以文对这个问题总是闪躲,避而不谈,工作的事情倒是经常催他,问他有没有空缺。”
电影《婚姻故事》剧照
故事的终点,当刘唯买了一条价值上万的钻石项链,准备向林以文求婚的时候,却突然被林以文告知赔钱。不知有意无意,刘唯的儿子在羽毛球场上伤了林以文的女儿,成为这段暧昧关系的终结。
故事中的男女对待“关系”呈现出完全不一样的心态。“它有一个很戏剧化的转折,你会发现两个人根本不在一条轨道上。”辽京说,“单身妈妈这一方,可能会把艳遇当艳遇、把约会当约会,她更活在当下。男的就开始想未来怎样,或是我利用职权帮她换个工作,我们一起上班,想得挺多的。”
在辽京看来,这个故事中的女性,更关注自己当下的感受,“当下快乐吗?你儿子把我女儿弄伤了,就应该赔钱,她生活里的重心始终是她自己和女儿。”
辽京说:“我们的传统是发生了关系,就应该往一个方向去走。但现在大家对于亲密关系的看法,不是那么单线程的,一定要朝着结婚这个唯一的终点去行进。”
电影《婚姻故事》剧照
就像辽京聊起成都活动现场那位50岁阿姨时所说,当人们年纪大一些后,会更关注自身的感受,尤其是女性,可能年轻时想的切身问题还是工作、前途,年纪再大一些,会更关注自己怎么样能更放松、更自洽。
但辽京也不认为,故事中的男女可以上升到性别,“只能说,这个故事里的男主角确实是踩空了,最终退回了他的生活,中年人的生活。然后发现念初中的儿子开始谈恋爱的时候,他意识到原来我已经这么老了。所以是一个中年男人的悲哀。”她说,这个故事也是关于“时间在中年人身上起的种种变化和感慨”和“当代情感关系的脆弱”。
电影《婚姻故事》剧照
中国式亲子关系
中国式亲子关系,也是辽京一直书写的主题。在新书中,《雪球》便是关于母女关系的故事。
故事中的母亲,是这些年社交媒体上被广泛声讨的“强控制欲母亲”。小时候,她管控女儿的一切。女儿的朋友她不喜欢,女儿喂养的流浪猫她当着她的面狠狠摔死。女儿早恋,身为教师的她让校长在全校通报批评,说女儿和那个男生“行为不检点、不端正,影响了学校的校风和学风”。
辽京在小说中写道:
“我妈向我描绘了一幅恐怖的图景,好像只要我不听她的话,就会直直地走入一场人生悲剧。”
“毕业后,通过我妈的熟人关系,在老家的医院当了护士。她觉得医院是个好单位,将来她年纪越来越大,如果需要看病住院,有个女儿在医院多方便。”
电影《春潮》剧照
一个婚姻不如意的母亲,将对生活的怨气发泄在了女儿身上。“金老师经常觉得,没有这个女儿,说不定自己能过得更好,但是她又想象不出是什么样的好,更轻松、更没牵挂、更自由,这么一想,又被吓到了。她自己就是被自由的爱情害苦了,她觉得自由是个坏东西。”
“她就觉得金玲欠她很多,她把男人的账算到女儿头上,又把对女儿的怨气算到学生头上,打着为他们好的名义,最后一切反弹回来。”
女儿长大后,母女关系开始瓦解。母亲让女儿从家里搬出去,女儿也离开家乡寻找自己的人生答案。疏离成为这段关系的模样,对母女二人来说也未尝不是解脱。
电影《春潮》剧照
“人在未成年时期,很容易被父母所笼罩,会觉得世界就是这个样子,但实际上是带着父母给的偏见。她要花很大的力气去摆脱自己的父母。”辽京说,“首先是意识到这是一个问题,然后是超越它。当你跟父母联系还比较紧密的时候,父母的看法和束缚比较有重量,但当你年纪越大,会发现父母怎么看、别人怎么看不重要,他们的观念和偏见已经不能影响你了。”
小说中的女儿,便是在踏出家门、离开母亲和家乡后,开始真正看见自己。“我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陌生的城市,在一个多年未见的老熟人家里,没有工作,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但她仍然勇敢地迈了出去,“我背起背包,踏出他家的门口,一脚踏进沉甸甸的未知,眼前的世界一下子变得澄澈明净,黑暗中霎时雪亮。”
写作者的自觉
除此之外,辽京在《好男孩》里写大学男生宿舍里表面的和谐与内在的不堪,在《娃娃》里写花季少女的残忍之死,她的父母却因此从离婚边缘回到正轨,在《倾听》中写以亲密关系为名的种种暴力……
“人心中会有一些很细小的东西,你平常不会去说,但小说把它放大了,就像拿着放大镜一样看见人心的阴暗面。”辽京说。
这些故事都是辽京在2019年到2023年间写就的,是“比较认真地写作,不是为了去拼凑一本书而去写什么,而是有很多自我的表达、自身的经验和感受在里面,这种真实的东西是可以传递出去的。”所以新书上市以来,获得了很多好评,豆瓣评分也达到了9.1分。
现实生活中,辽京不常在社交媒体上分享自己的生活。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她都很少分享在朋友圈里。尽管她调侃说是因为“我的生活没有那么丰富多彩,没有什么可分享的”,但这或许也是一位写作者的自觉。
“尽量减少这种碎片化的输出,给自己多一点梳理的时间。有时候遇到一些快乐的事情,你把它放在社交媒体上面,一写出来就觉得没那么有意思了,或者是很快就忘掉了。但如果你把它放在心里的话,也许有一天它还会来找我,还会出现在某个写作的机缘之中。”她说。
她从孩子出生后开始写小说,最早的写作时间就是孩子睡觉的时间。如今儿子已经快10岁、上小学,她的小说之路也越来越稳定和成熟。但写作的初心仍然一如继往,就像四年前我们交流时她所说的一样,“文字可以像擦干窗户上的灰尘一样,让视野变得更明亮,而不是用文字去掩盖什么,去装饰现实。我用它来拨开迷雾,让现实变得更清晰,让原本被隐藏的角落展示出来。”
而小说是什么?她在后记中的一段话犹为动人。她写道,“门罗说,小说不是一条道路,更像一所房子,我很喜欢这个比喻。建一所房子,天冷的时候,路过的人可以自由地走进去取暖,休息然后离开,那里炉火总在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