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周之际建立起来的社会秩序和文化理念,在春秋战国时代经历了巨大的变动。
在孔子看来,礼崩乐坏的情势,亟待秩序的重整,他提出的方案是重归周礼,即周的制度和文化;而另一些思考者考虑的或许是在时代的废墟上新建某种社会和文化的秩序。
于是,儒、墨、道、法各自发声,自是而相非,形成后世所谓的“百家争鸣”。
在这种种现实力量和思想潮流的往来涌动、冲荡的旁边站立着的,是身处于如此纷纭、躁动的现实和思想格局最边缘的庄子。
所谓“道家”、也是庄子前辈的老子,按照司马迁的说法,是东周“收藏室之史”,掌握着最为丰富的文献,饱览典籍,往往从在上者的角度发表自己的意见,告诫统治者该如何行事理政;
孔子怀抱拯救天下的宏愿,鲁国的仕途失败并不能阻碍他周游列国,极力推展他恢复周礼、重整天下的主张;
孟子以孔子为榜样,率领众弟子,周旋于诸侯之间,能言善辩,宣扬仁政;
法家则从事实际政治,概括出一整套的法则和权术,成为统一中国的秦国的统治思想,虽然从商鞅到韩非最后都丢掉了性命,他们却始终矢志不渝。
庄子则异乎是。他终身没有强烈的投身现实的冲动。
《史记》记载他做过漆园吏,可我们翻看《庄子》全书,却几乎没有什么痕迹。
在后世看来,他差不多可以算是一位隐士了。
庄子也去见过一些有权有势的人物,如监河侯、魏王,如当了一国之相的朋友惠子;
但他似乎既不是去兜售自己学术主张的,也不是去溜须拍马、捞取世俗利益的,倒好像是专门去吵架、骂人的。
他也有过一个机会能走上比较堂皇的仕途,可又坚决推却了楚王的聘请。
为什么呢?这基于庄子对那个时代强烈的“乱世”的感受:“方今之时,仅免刑焉”。
后来诸葛亮《出师表》中所谓“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应该就是庄子在面对现实世界时所主张的原则吧。
相对于那个时代许多思想家对天下的关怀,庄子更关切的是对个体自我的把握,《齐物论》里甚至流露出对诸子议论喧嚣的厌烦。
庄子一定认为他只能把握能把握的那部分,也就是自己的生活和生命。
他努力让自己的生活能在有尊严的情况下延续下去,哪怕身处穷街陋巷,织草鞋为生;
他研究如何静坐凝神,使得自己的心绪平静如镜;
他常常穿行山林、垂钓水边,与熟悉的朋友聊聊不着边际的事,有时还会往复争辩,可辩诤的主题绝不是天下如何治理,而是游鱼果真快乐吗?
但仅仅如此,庄子便还只是有些境界的一介凡夫。
然而司马迁说他“其学无所不窥”,学识俱高;在自我的方向上,庄子不仅落实于日常,更有超然的精神飞升和自由。
庄子的视野没有局限在现实世界之内,他个人的生活天地更多在自然的天地之间;他内心展开的面向不仅是人世,更有大地、海洋和天空,有草木葱茏,飞禽走兽。
《逍遥游》开篇的鲲鹏展翅就是最形象的显示,而迥异于《论语》《孟子》开场所设定的人间。甚至在庄子的眼中,“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而后南翔的大鹏也是有限的存在。
他所谓的“逍遥”是“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辨”地与自然天地的合契。
《庄子·天下》篇的评说表达得最是清楚:“独与天地精神往来。”
在古代的思想世界中,世间万物包括人的存在都是天地所赋予的,“天”是人的根源所在,也是其价值和意义的依据。
所以在庄子心中,只有归返到天地精神的根本,人才能获得真正的“逍遥”。
飞升到天地境界,才能见出何大、何小,才能知晓什么是不必执着的无谓,什么是真正要紧的事情。
如同大鹏在九万里的高空俯瞰人寰,《秋水》感慨:“吾在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大仓乎?”
由此,人世间所日争夜夺的就显得那么可怜,人们的种种争议也显得鄙陋和局限。
大概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齐物论》对于世上千差万别的诸多事物,表现出不在意,不执着,等齐而观。
庄子不会对差异视而不见、一概抹杀,他当然知道,自己的面黄肌瘦与得益者的从车百乘是不同的;但在这个乱世上,世俗看来的天差地别真的那么重要吗?真的值得冒着失去性命的危险去攫取吗?
生活中的不同道路,是每个人自己的选择,得与失、是与非,最后都将自己承当,庄子不愿、不屑也不必自降地位陷入无谓的纷争之中,他是“朝三暮四”那个寓言中的养猴者狙公,而不是纠结于早晨到底是吃三个果子好还是吃四个果子好的猴子。
这种不卷入无谓纷争的态度,常被误认为是和稀泥;其实,这里面是怜悯,乃至同情。
确实,庄子对于差异的世间万端都抱有真实的同情,即使在现世之上已然有着天差地别,但万物都根源于天地自然,各有其存在和生长的理由。
因此,庄子对万物的基本姿态便是尊重其来自天地自然的本来性状。
比如人生百年,有始有终,这是一个命定的自然过程,所以在活着的时候努力尽其天年,在复归天地的时候坦然地“安时而处顺”以待之(《养生主》);
比如这个世界的万物之美,以庄子最熟悉的树木来说,就是它的自然生长、旁逸斜出,不必合乎世人造房子做家具的用处,不必是经过雕琢涂饰的制作之美(《天地》);
比如对世上的政治秩序,应该尊重组成社会的人的自然本性,以之为基准来规划、安排,而不是像儒家那样标举高且难及的“仁义”的标准,诱导人们竞相追攀而丧失自我(《骈拇》《马蹄》《胠箧》)。
庄子的言说,在当时大概是很少有人听到,更没什么人会听取的。
然而以老子的话来说,“柔弱胜刚强”,当初微弱的声音,后世越来越清晰,进入人们的内心,成为重要的甚至是不可或缺的精神资源。
庄子启发人们:
在艰困的处境之下,在难以生存的时代之中,如何保全自己,并且提升自己的精神境界;
在种种喧闹的意见场中,如何超乎其上,给予犀利的破斥;
在一塌糊涂的世道上,如何依然怀抱着丰富的情感、自由的心灵。
主文作者:陈引驰,来源:《复旦通识100》(卷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