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务粉丝

我们一直在努力
当前位置:首页 > 情感 > 故事 >

我们村最大的秘密,是藏了一条能实现愿望的龙 | 2024科幻春晚

日期: 来源:未来事务管理局收集编辑:未来事务管理局

编者按

时值年关,“我”和母亲回到老家马家庄,由老舅领着,去拜访这个村庄最大的秘密——一条能实现愿望的神龙……

未知死,焉知生?龙如同一根杠杆,撬动众人的平常人生,颠覆他们的日常。不过,无论生死怎样轮回,年总是要过,一家人总该团聚。

龙的许愿人

作者|蔡建峰

蔡建峰,1994年出生,福建泉州人。小说《尼伯龙根之歌》获未来科幻大师三等奖。《记忆捕手》收录于“中篇科幻佳作丛书·科幻剧院系列”《未来往事》,《汇流》收录于同系列《未然的历史》。

全文约10000字,预计阅读时间20分钟

冯翠山,我大舅,马家庄一贩驴的,不知为何总爱说胡话。一回年前包饺子,娘带我上他家去,爷俩一起喝了点酒,饺子分明是韭菜馅的,他非得说是猪肉,要是不喝酒也就罢,可是一喝酒,见我一脸不信,他就必须跟我急。饺子不用多说,北方人都知道,那是过年必吃。可是我不在北方长大呀,娘嫁到南边来,就没想过活着回去。要说我老娘也是,当时要私奔,干嘛不长眼睛,非得给我找一个短命鬼当爹。哎,我这可怜老爹,活着的时候,抽旱烟抽得那叫一个厉害,别人是饭后来上一口,他倒好,火镰和烟枪不离身,一有空闲,便把烟丝压实,美美来上一口;更要命的呢,是别人叫他往东,他偏要往西,结果啊,他诊出肺病的时候,因为伤心,反而变本加厉,烟不离手,终于在四十一岁这年一命呜呼。这之前,我娘不是没劝过他,我也变着法子藏烟,但总能叫他找着。爹说,你莫挨老子,病是没治了,还不给个痛快嗦?弥留之际,爹也后悔,但后悔要有药医,咱还得回马家庄投奔亲戚嘛。

话说回饺子,那会儿我跟大舅说,爹这叫向死而生。冯翠山问,那他生了吗?我说没生。他说,那就对咯,要是生了,你和你娘也不会在这儿,咱还是包饺子吧。哎,不是,我说,冯翠山,我就想不明白了,一饺子分明是韭菜馅,你干嘛非说是猪肉。娘瞪着我,要不是双手沾着面粉,手里头还有饺子,准要给我一耳刮子。冯翠山好像难以置信,他从鼻子里喷出两道气,还嚷嚷着你喊我什么?冯翠山啊!我撇撇嘴,还能什么,总不能素未谋面,一见面就让喊舅,总得让我服气吧。冯翠山一拍大腿,在裤子上留下个白掌印,他说冯翠水你可真是生了个好儿子,不过说归说,倒没真生气,因为一个人要是生另一个人的气,才不会和他喝酒呢。又说起这酒,其实我俩都不能喝,不过冯翠山想给我个下马威,我又不愿在一个“陌生人”面前露怯,竟也浅斟慢酌,喝得有来有回。酒过三巡,饺子我们早已不包了,娘哀叹说她是个苦命人,在婆家作牛作马,回娘家了还得一个人包饺子。怎么没见着嫂子?娘问。冯翠山大手一挥,很是潇洒地说,你甭管她。那咱爹和咱娘呢?也大手一挥,甭管。娘幽幽叹息,原来她不是想管,想管也管不着,只是怕自己不被待见。莫不是躲着我吧?娘问。哪能呢,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能回来他们高兴还来不及。那他们到哪儿去了呢?县城里舞社火,看热闹去了呗。

哟,可不是,岂止是我娘她爹娘,也不止冯翠山他妻子,整个马家庄都好安静,想来都是去县城里赶集、凑热闹去了。白天我们上这里来的时候,一个人影儿也没见着,娘就说庄子和以前不一样了。不一样在哪儿呢?大概是外头兵荒马乱,连累着庄子受罪,有好几栋房屋都倒塌了,院子里杂草丛生,外墙也倾颓,与她记忆里的马家庄大不相同。娘说,以前的马家庄,有理发的、修面的、画像的、算命的、擦鞋的、箍桶的、纺纱的、点痦子的、弹棉花的、吹糖人的、打制镰刀的,不分时节,不问缘由,齐聚一堂,真是样样新鲜,样样都有意思。又说,那时的马家庄啊,哪还需要去县城里赶集,庄子应有尽有,无所不有,倒是县城的小贩得来进货,连带着社火会的会首也由庄里补鞋的马德高担任,一切都归他张罗。娘说起马德高主持的社火,不像是发生在隆冬,而是一个春天,社火队的演员,于冰天雪地中,光着膀子,抬腿掀胯,竟能硬生生把社火舞出万物生长的感觉来。只是到了这年代,马家庄显然已经没落了。不过晚上我们包饺子的时候,聊起这事儿,冯翠山却拍着胸脯保证,别看庄子好像荒芜了,其实大伙儿心里都憋着一股劲儿呢,今天他们明面上是去凑热闹,实际上却是去拉人头,好把马家庄自己的社火舞得风光,舞出名堂。

“咱得重振马家庄。”冯翠山说。

啧,要不是我刚夸下海口,光凭此等豪言、此等气概,我第一个喊他舅,谁要不让我喊,我就跟谁急。我们又喝酒,一杯接一杯,两人已是醉醺醺。我刚才说到哪里了?饺子。哦,对,饺子,你刚才问什么来着?我问,饺子分明是韭菜馅的,干嘛非说是猪肉。冯翠山这才笑笑,说你不懂,这里头可有大智慧。智不智慧我是没看出来,但喝多了,既然他要胡诌,便也听之任之。冯翠山问,驴肉火烧,吃过没?我说没有。他又问我听过那句俗语没?驴肉火烧,我是没吃过,但天上龙肉,地下驴肉的说法,倒是听过。冯翠山反问,古人也没吃过龙肉啊,咋拿它跟驴肉类比。是啊,为什么呢?答曰,还不是因为龙肉珍贵,驴肉美味,这美味和珍贵,虽没有必然联系,但都是好的意思,所谓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龙肉呢,稀罕,甚至可以说没有,百姓们是吃不到了,但有驴肉解馋,便也能幻想龙肉的滋味,再说这猪肉馅的饺子,今天咱们虽吃不起,但有韭菜馅的,填填肚子,也不是不能想象猪肉馅的滋味。

这不是自欺欺人嘛,我想。不过冯翠山牙尖,总有歪理,我说不过他,索性不与他争。我们又喝了点酒,终于喝不下了。都说酒后吐真言,冯翠山喝多了以后,不吐真言,倒喜欢拉着别人问东问西。以前我在老家的时候,最烦过年时候亲戚瞎问,没想到来了马家庄,还是没能逃过此劫。冯翠山问,大外甥,你想过以后干嘛没?我说,爹生前唱戏,我也唱戏呗。冯翠山乐了,鼓掌,说唱几句来听听。我那会儿也喝大了,还真不怵人,扯着嗓子就来上那么几句:“我主爷攻打葭萌关,将士纷纷取东川。皇叔赐我三千众,他命我攻打定军山。恼恨军师见识浅,道某难胜夏侯渊。张郃被某吓破了胆,弃甲丢盔奔荒山。坐立雕鞍将令传,大小儿郎听爷言。刀出鞘、弓上弦,个个奋勇要当先。众将与爷催前站——”冯翠山摇头晃脑,听到最后,我破了音,连说打住打住,你这条嗓子太甜太脆,扮不了老黄忠。娘在一旁笑出声来,只是笑着笑着,眼角绽光,只好别过脸去。冯翠山瞅了她一眼,又凑过来对我说,大外甥,要不这样吧,赶明儿一早,我要出趟远门,你和我一起呗,咱看看你还能干些什么。去哪儿,我问。明天不是除夕吗?他卖了个关子,非得学那劳什子,装神弄鬼,说什么去了就知道。去就去呗,谁怕谁。夜色渐浓。娘回过头来,欲言又止。这时外头传来人声,想来是乡亲们回来了。

天还没亮,我睡得迷糊,便听得冯翠山喊我:大外甥,大外甥,哎,醒醒,快醒醒,咱们得出发了。那会儿我正做着美梦呢,那梦美得冒泡。你说这冯翠山也真是,早不来叫,晚不来叫,偏偏梦里头刚啃上大猪蹄子,才鬼使神差地出现。我上了驴车,说起这梦,恨不能尝到其滋味。猪蹄可以清蒸,可以红焖,熬蹄花汤也成啊,巴适得板,干嘛不让我多睡一会儿呢。冯翠山笑我,说咋那么没出息。我也笑话他,说你不讲究,哪能看不起一个使人饱腹的美梦。是呀,这么一个美梦,也是奇怪的梦。我记得,梦里头那大猪蹄子,不是焖在锅里端上来的,而是藏在我的身体里,镶嵌在骨头与骨头、五脏与六腑间的缝隙,就等着有一天我能自省。我省悟了吗?没有。我觉出什么了吗?也没有。天还没完全亮,庄子仍很安静。出马家庄的时候,我看见一姑娘河边浣洗亵衣。那姑娘年纪不大,约莫十五六岁。我看那亵衣看呆了眼,上面绣着朵漂亮的梅花呢,那姑娘也看见驴车,看见驴车上目瞪口呆的少年。冯翠山向她招手,喊她虎妞。虎妞也冲我们招手,微笑着问早。我们的驴车沿着小道,把姑娘、木桶、棒槌、亵衣抛在脑后,向着那抹鱼肚白赶去。姑娘没了。小河还在流淌。冯翠山终于忍不住调笑,看对眼了?要不给你说门亲事。说个屁!我恨不能仰天大笑,再大手一挥,表露出不屑一顾的姿态,我决计要向他证明自己,无奈驴子吭哧吭哧,车轱辘嘎吱嘎吱,这拂晓终究太美,也太和谐,实在不忍亵渎,方才悻悻。

说起这驴车,你不觉得它吵了些吗?在这么难得的清晨,有一辆驴车,透着天光,悠哉离去,本也是一种安宁,奈何驴车上还坐着一男人、一少年,他们有一句,没一句,闲聊着天,话题不外乎吃喝拉撒,仍超脱不了生死。我看呐,这驴车不大,后面盖着一块布,隐约可闻见畜生的臭味,一定是要去城里赶集。你说这男人,包饺子只包韭菜馅,还非得说是猪肉,图的是个什么呢?图个念想吗?他有猪肉不舍得吃,要装在驴车上,大早上的,还不敢叫人瞧见,好像这里头有一桩大秘密,又是为的什么呢?这男人有把白的说成黑的本事,你要反驳他呢,他还教育你,大外甥,这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要我说,这少年就应该硬气点,要不再嘴甜一点,指不定男人就不卖关子,又指不定今年过节有猪肉馅的饺子吃。可是那少年,也就是鄙人,自打那死鬼老爹一走了之,就见惯了人情冷暖,也见识过世态炎凉,心里头憋着一股气,自然也就倔。我娘常说,你小子,还真是个驴脾气,为啥是驴呢,因为犟得像头驴,打着不走,牵着倒退,轻易不肯低头。对付驴子,大棒必不可少,萝卜亦有之,方可循循善诱。不是我看不起冯翠山的驴,而是这驴实在太过乖巧,也太没骨气,竟只须一吆喝,便卖力干活,也不懂为自己谋福祉,你说说,你倒是说说,我们到哪儿去找这种蠢驴呢?

驴车经过十字岔口,拐进树林。林中仍能听见河水声。我问冯翠山,干嘛有正道不走,偏要走这些旁门左道。冯翠山摇头晃脑,叹说非也非也,不是正道不走,而是这世道,哪有正邪之分,前方那正道,都叫宪兵队给占咯,为首的那太君,有把人保存成标本的怪癖,还是小心为妙。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挂在空中,毫无温度可言。这天没下雪。阳光透过树叶的罅隙,在冯翠山的脸上留下斑驳的光影。我说冯翠山,你这脸千疮百孔,就跟机关枪扫过似的,至于嘛,怕成这样。冯翠山龇牙咧嘴,没好气地说,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又好得到哪儿去?驴子吭哧吭哧,车轱辘嘎吱嘎吱,我们的驴车出了树林,来到湖边。湖畔有一座破庙,庙里头走出一和尚,破帽,破扇,破鞋,垢衲衣,冯翠山管他叫道济师父,其实就一骗吃骗喝、不守戒律的老头儿。那和尚说,行了,东西我都收下了,驴子我帮你看着,去吧。冯翠山拉着我。我一步三回头,看见布被掀开,里面是好大一扇猪腿。干嘛不留着自己吃?答曰,你懂个屁。我们进了破庙。都说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果然这庙宇四面漏风,连累着神龛里的龙王金身也风尘仆仆。咱们要拜吗?不拜。那咱们来这干嘛呢?闭嘴。冯翠山领我从狗洞里钻出去。说来也怪,这一进一出,仿佛另一个空间。那不是一面湖,那是一片海。冯翠山三叩九拜。嚯,海面上忽地掀起一阵波浪,升起一座小山。当海水退去,那哪是什么小山啊,分明是一条硕大无朋的龙的脑袋。

冯翠山说,许愿吧。啥子哦?我有些懵。他又说,许愿啊,只能许一个愿望。那天下太平成不成?不成。好好的愿望,干嘛不成?代价太大,这哪成呢。还有代价?咋就没代价了,你走路上,天上会掉馅饼吗?不会。不会,那就对咯,道济师父说,能量是守恒的。啥子能量,啥子守恒?哎呀,能量守恒,就是一命换一命,那么多条命,本该要死,你换得过来吗?换不过来,它会要我的命?要不了你的命,但会从别的地方拿走点什么。好,那我许愿,你要不要回避回避?回避就回避。冯翠山睨我一眼,转身又从狗洞钻回去。我许完愿,出去的时候,他又提醒我说,许愿可得悠着点儿,那龙可不是什么好鸟,阴着呢,喜欢玩文字游戏。我有些傻眼,你干嘛不早说呢?他嘿嘿一笑,说忘了,又喊冤,你也没问啊。要不是那龙,我准以为他在逗我。一切就跟做梦一样。先是湖变大海,大海里又出来一条龙,然后是什么许愿,什么代价,简直是天方夜谭。回去的路上,冯翠山多次打听,喂,大外甥,你许的什么愿啊?这愿望哪能轻易往外说呢,我也要卖关子,况且心里仍不太敢信。

回到家中,娘正和一妇人唠家常,边上赫然坐着个虎妞。娘把我叫了过去,我这才知道那妇人是娘她娘。不多时,娘她爹也从田地里回来,身形消瘦,头发乌黑茂密,难以置信地盯着我。我们寒暄了一会儿,话题平澹无奇,仿佛例行公事。娘她爹说,今天天气不错。娘她娘说,中午吃饺子。我注意到虎妞,她一个人坐在那里,神情与其说是参与,不如说是敷衍了事。有那么一瞬间,我注意到她也注意到我。我们心有灵犀,相互凝望,又各不退让。许久,这场视线的交锋,我率先败下阵来。怎么,你觉得我们是在眉来眼去?还是说我真那么没出息,许愿去换取爱情?错咯!我是从虎妞的身上看出点名堂来。偏偏冯翠山不这么觉得,还摇头叹息,视线在我俩身上流连。你俩不会真看对眼了吧?怎么可能。你不会把愿望浪费在这上面吧?别把我当傻子。冯翠山这才如释重负,呵出一口气,又说,大外甥,不是舅拦着你,也不是舅不看好你,是你们本来就不会有好结果的;至于个中缘由,却不肯说。

临近中午,马家庄的房子,都升起了炊烟。虎妞走后,娘把我拉到一旁,避开冯翠山。我俩都有话说。娘说,儿啊,你先说。我说,娘啊,是你把我叫出来的,你先说。娘只好说,儿啊,在大舅家,住的还习惯不?当然。娘又问,见过了?是啊,见过了。原来娘早就知道,那龙、那庙、那和尚,自古有之。娘犹犹豫豫的,但不问我许什么愿,而是说,这马家庄不对头。咋就不对头了?你瞧啊,刚才那妇人,本是我娘,看起来却和我差不多岁数,如今我都有白头发了,你可知那虎妞是什么人?我说,不知。娘说,儿啊,那虎妞,是补鞋的马德高的女儿,也是娘儿时的玩伴,怎就青春永驻了呢?许愿了呗,我说。娘离家的时候,虎妞确实没许过愿,因为机会只有一次,当时还拿不定主意,后来补上了也有可能。我又想起,娘保不准也许过愿。娘啊,你许愿了吗?许了。许的是什么愿呢?和你爹双宿双飞,白头偕老呀。我一怔。她又说,现在看来,这龙也不灵验嘛,我还活得好好的,你爹却去了。我猛地悟了,这龙不是不灵验,该咋说呢,确实奸得很,总是换一种方式实现。我说,娘啊,你先别急,等着呗,愿望不管实不实现,有一份念想总是好的。但娘都慢慢老了,对愿望也不那么较真,念想不念想的,全无所谓。娘拉着我的手,只一个劲儿说,儿啊,我总寻思,这马家庄不太对头,哪里不对头呢,不是跟记忆里不同,而是慢慢又变得相同,那才骇人呢。

说到底,娘就是有一种物是人是,唯独她非的错觉。要我说,这也不是错觉,马家庄着实有些诡异在里头。当时我还不觉得,可是到了下午,便也渐渐觉出些问题。马家庄确乎怪异。怪在哪里呢?怪就怪在,这里的人太过封闭,谈论起外界,既不知五卅运动,亦不知东三省已沦陷。溥仪的逊清小朝廷,他们倒知,但不知溥仪已被驱出紫禁城,当起了满洲国皇帝。然而,即便如此,马家庄的人还是眼高于顶。来之前,我就听娘说,马家庄向来排外,否则当年也不至于私奔。我问娘,马家庄很有钱吗?答曰,祖上阔过。于是我就纳闷了,马家庄一不是六朝古都,二也没落了,何至于人人走路鼻孔朝天?今天我算是见识了,也开了眼界。原来,马家庄看不起刘家庄、李家庄,看不起这家庄、那家庄,压根儿就不是人的事。那是人的事吗?那是钱的问题吗?那压根儿就不是人的事,也不是钱的问题。那是龙!龙啊!龙!马家庄供了条龙,说出去甭管别人信或不信,自己心里有数,底气一足,可不就眼高于顶嘛。至此,我算是体谅马家庄为何固步自封,对外界兴致缺缺。

但马家庄的怪异,还远不止于此。譬如说吧,我回想起清早见到的虎妞,十五六岁,大冬天的,穿的衣衫是那么单薄,又蹲在几近结冰的河畔洗衣服,瑟缩得像一个孩子。可到了中午,也就是方才,我一见她,竟多了些许女人味。是我看走眼了吗?非也。我的视力好到足以在夏夜辨认群星。那难道是错觉?更不至于。因为虎妞早晨是梳双短辫的,晌午时分,头发却长到可以挽发髻。这真和她许的愿望有关吗?我琢磨着,不太像。毕竟一整个马家庄,就好像漫长历史的缩影,仅用一天时间,便从辉煌走向没落。别说虎妞了,就连娘她爹、娘她娘,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了。吃饺子的时候,我亲眼瞧见,好多白发,跟杂草似的,在发根深处狂野生长。一顿饺子没吃完,这对夫妇的鬓发都被染白了,脸上也多了几条皱纹。我不敢想娘那时候都在想些什么。冯翠山和她只当没看见,两位老人也不自觉,我更不好说什么。话又说回来了,坐驴车回来的时候,我看见理发的、修面的、画像的、算命的、擦鞋的、箍桶的、纺纱的、点痦子的、弹棉花的、吹糖人的、打制镰刀的,昨天还没有,今天就齐聚一堂;放眼望去,好不热闹。

吃完饺子,我本想上街,无奈娘突然病倒了。我嘀咕着,娘是被这古怪的光景吓病的,冯翠山非说是和他吵了一架,才气出病的。原来,吃完饺子,两人在厨房里起了争执。起争执不是说兄妹俩感情不和,恰恰相反,是感情甚笃,出于关心,才不怕对方生气,才敢多嘴。娘问,嫂子呢,怎么还不回来。冯翠山说,回娘家了呗,晚点就来。娘一听,不信。冯翠山忙又解释。这下好了,娘非但不信,还要提封点心,去看望嫂子。冯翠山的老婆,自然也是马家庄的人。按理说,小姑子过年去看嫂子,不说天经地义,也无可厚非,可冯翠山好说歹说,偏不让她去。两人吵起来。娘扪心自问,她是一片好心,无可指摘,为此便不得不怀疑,是不是冯翠山不厚道,把嫂子赶走了。而冯翠山呢,事后也苦笑,对我说,大外甥,你说你娘咋这么倔呢,跟头驴一样,讲也讲不听,你劝劝她吧。

娘把我叫进房间,还嘱咐我把门关好。她说,儿啊,你看出来没,整个马家庄都不太对劲,肯定跟那条龙有关。我说,娘哎,你咋这般糊涂,何至于如此较真,害自己病垮。娘这才眨眨眼睛,说自己没病。没病?没病。我也眨眨眼睛,那就奇了怪了,既然没病,为何装病?娘说,儿啊,你不懂,你大舅越不让我去,越说明这里头有鬼。我一听,更纳闷了,这和装病有什么关系?娘说,当然有关系,没关系,怎么喊你去买药,又借买药的工夫,去看看你舅妈。我这下算是听明白了,原来娘使的是一暗度陈仓之计。说罢,我就出了门。这天早上,我已见识过马家庄的热闹,昨天也目睹了马家庄的冷清。果然和娘他爹、娘他娘以及虎妞一样,那些个理发的、修面的、画像的、算命的、擦鞋的、箍桶的、纺纱的、点痦子的、弹棉花的、吹糖人的、打制镰刀的,仅是数个时辰不见,也老了好几岁。我装作迷路的样子,敲响了马雪娥家的门。开门的可不是四五十岁的中年妇女,而是正儿八经一大姑娘。我一瞧,粗眉毛,厚嘴唇,直挺鼻子,眼角有颗泪痣,却是马雪娥本人无疑。冯翠山,这和你可不大搭啊?我暗暗腹诽,撒腿就跑。回到家中,冯翠山问,药呢?我说,娘给的钱,不够买药吃。他似也觉出些什么,只是叹了口气,说去吧。娘哎,我可给你打听来了,你猜怎么着?确实有马雪娥这么一人,但没有五十,也不到四十,撑死只比中午的虎妞大上一点。娘一听,泪水就跟断了线的珠帘似的,滚下来,看得我心疼。

娘啊,你哭啥子哦?

儿啊,知道你大舅许的啥愿望不?

这我哪知啊。

哎,你舅这人也是,有啥话不能跟家里人说?

要我看啊,八成是在外面有女人了。

嗐,这话可不经瞎说。你舅是什么人,我再清楚不过。他啊,打小就这样,驴脾气。一有事瞒着我,话都不能好好说,非得吵。你听到我们吵架了吗?没有?那我就告诉你,那是嫂子的事吗?压根儿不是!我看呐,他心里头有鬼。

啥鬼?

娘要是知道是啥鬼,就不会躺在这里哭。

那你到底咋了嘛!哭啥呢?

我也不知道为啥哭,就是难过。儿啊,你答应娘一件事。

娘,你说,能办到的,我一定办。

好嘞,有你这句话,娘就放心了。听着,待会儿吃年夜饭的时候,你来探探你舅的口风。说啥呢,我想想啊,就说你从没来过马家庄,对这旮旯的事很感兴趣,让他给你说一说。这一说啊,要是说起很久以前的事,你就说娘都给我讲过了,你让他挑娘私奔以后的事,有一件是一件,能讲多少是多少——

门突然开了,冯翠山闯进来,大手一挥,都甭说。原来,他早在门外偷听。又指着娘说,冯翠水啊冯翠水,我就知道这事儿瞒不过你。说罢,好端端一汉子,竟掩面大哭,咋劝都不管用。咋了,哥?娘问。冯翠山像受尽了委屈,哭了许多工夫,才说娘当年私奔之后没多久,他如往常一样,背上褡裢,到关外贩驴,这一走,去时一个多月,回来也一个多月,回到马家庄一看呢,哪还有什么家啊,整个马家庄都被血洗了,尸横遍野,也不知是鬼子、悍匪还是官兵干的。你说说,这种情况下,我还能怎么办呢?冯翠山说。这天底下不太平,外头兵荒马乱的,他是有苦没处说,只能咬碎了牙往肚里咽。那一天也是年前,他记得下了雪。纯洁无瑕的白雪,就像一张大大的裹尸布,掩盖了大地上的罪证。尸体早冻僵了,因而未腐。血水淌进雪堆里,染成了红色的冰沙。他就这样在尸山血海中枯坐了一天一夜。还是一头没卖出去的毛驴,亲热地舔舔他的脸颊,才把他唤醒。那舌头是湿热的,就像人的手。话又说回来,买家正是嫌这毛驴太蠢,不懂变通,才不肯买下它的。说句实在的,不是这驴,他冯翠山早就冻死了。说来也怪,经此一劫,这蠢驴仿佛通了人性,对他总是千依百顺。你说往东,它决不会往西。偶有悖逆,冯翠山也不舍得用鞭。冯翠山把这驴当作家人。一人一驴,就这样相依为命许多年。我们那天到龙王庙去,拉车的正是这头老驴。

难道我觉得那驴没骨气呢,我说。原来不是没骨气,而是陪你吃过苦。

冯翠山摆摆手,说都是老哥俩了,谁也别笑话谁。

可是,说了半天,你也没说到点子上啊。

是啊,娘说。这么多人,你又怎么让他们活过来呢?

我许了愿,冯翠山说。

你许的什么愿呀?

马家庄阖家团圆。这不,这不,就算迟了点,你娘也带着你回来了吗?

我大吃一惊,忙捏捏自己的身子骨。

我和我娘是活着的吧?

是活着的,冯翠山破涕为笑。

那你这话啥意思呢?

冯翠山说,活着是有代价的呀,一命换一命,这么多人的命,我一个人也不够抵啊,那我咋办呢?我想了个办法。我跟龙说,我希望马家庄阖家团圆,只要你能办到,我宁愿吃一辈子素。你猜怎么着?我摆了那龙一道。可龙也精着呢。既然我要求的是阖家团圆,那过年的时候,一起吃顿年夜饭,便算团圆了。只是这事儿仍有些不好办。看来龙也不是无所不能。道济师父说,妄想让死者还阳,天王老子来了也做不到,所以呢,龙要你收集肉身,运到湖边去。一整个马家庄啊,数百户人口,我得求我那老伙计,一趟拉三两个人,来回跑上百来趟。龙不能叫死人还阳,但可以从他们的肉身中提取特征。你们见识过打铁吧?这特征就好像模具。有了它,这新造出来的人,就像完美的复制品,生前记忆相同,情感相同,只是寿命短得很,大概只有除夕和春节这两天罢。

年年如此?娘问。

年年如此,冯翠山说。

娘再憋不住,与他相拥而泣。

这下我算是听明白了。那是龙的事吗?那是许愿的问题吗?冯翠山隐瞒的,根本不是龙的事,也不是许愿的问题。那是人!人啊!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死,又这样活。同时我心里头也一惊。为啥呢?我不知道啊,没人跟我说过,龙不能使死人还阳,我又不像冯翠山那样,能向龙提供肉身。那我的愿望咋办?不瞒您说,我的愿望是使我爹复生,龙也答应了,它该如何做到呢?

傍晚的时候,马雪娥回来了。到了这时,她的外表终于衰老至三十出头,跟冯翠山总算有点夫妻模样。她认出我,知晓事情败露,便不避讳。她说,道济师父要我转告,你爹待会儿来。我点点头。她又说,这事儿你娘知道不?我说,不知呢,姑且算是惊喜吧。我们一家人上了炕,正吃饺子呢,忽然有人敲门。娘说,我去开吧。我等着。门那边传来一声惊呼。许多工夫,娘红着眼眶,终于领着爹走进来。冯翠山吃着饺子,抬眼一看他,又看看我,说来都来了,一起喝一点咯。又对二老说,今儿我做主,您二位就别计较,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大过年的,乐呵乐呵呗。我们喝酒。一杯酒下肚,冯翠山叫我爹来上一段。我们吆喝起来,是啊,大过年的,来几句呗。爹正在兴头上,见大家伙儿期待,也不推辞,说来就来:“这一封书信来得巧,天助黄忠成功劳。站立在营门传令号,大小儿郎听根苗。头通鼓,战饭造,二通鼓,紧战袍,三通鼓,刀出鞘,四通鼓,把兵交。上前个个俱有赏,退后难免吃一刀。众将与爷归营号。到明天午时三刻成功劳——”唱罢,我们纷纷叫好,鼓起掌来。冯翠山和我爹勾肩搭背,问道,大妹夫,抽烟不?爹说,不抽。娘诧异了,你啥时候不抽烟了?答曰,从来都不抽,以前没抽过,以后也不会抽。这又是咋回事呢?我请他给我说道说道。爹说,我哪儿知啊,刚才我还在被窝里睡觉,醒来一看,眼前一花,不知咋的就到这里来了。说到这里,爹忽也动容。你知道吗,儿子,刚才我做了个梦,梦里头你和你娘都病死了,还好这只是梦。这梦持续多久了呢?大概半年吧。半年?我掐指一算,正好是他离我们而去的日子。娘正在兴头上,乐着呢,埋怨我们说,大过年的,别说什么死不死的,晦气。我看娘高兴,也不愿戳破。可是,娘哎,你想明白没有?原来,这世上不只有一个世界,也不止一种事实。在不抽烟的爹的世界,是咱娘俩死了。而在咱娘俩的世界中呢,却是抽烟的他去世了。龙把爹从那个世界里捞出来,放进咱们的世界。可代价是啥呢?我琢磨着,我和娘许的愿望,从根本上来说,是同一个愿望。我们之中,有一人浪费了愿望,或许就是代价。龙成全了我们。娘开心着呢,保不准还以为是自己愿望成真,没想过这是我许的愿。又或者,我的愿望根本没实现,因为她的愿望在这一天生效了。

“外面下雪了。”冯翠山突然说。

我们走到门口去,看到那头毛驴巍然不动,无惧风雪。爹说他还从没看过雪,其实不光他没见过,我也不曾有机会在雪中玩耍呢。雪真白啊,看上去那么清,那么美,那么无辜,跟虎妞的脸蛋一样,只不过有点悲凉而已。爹拍拍我的肩膀,说几个月不见,长大了。娘也笑笑,说去玩吧。虎妞过来串门了,看上去也是个大姑娘。我们一起跑到雪里,虽冻得手足发青,但真希望这雪一直下下去。毕竟,瑞雪兆丰年嘛。

(完)


责编 水母

题图 《风车农民》截图

主视觉 巽 


相关阅读

  • 最新进展!马家沟排水隧道计划3月底贯通

  • 1月29日,记者从十堰市住建局了解到,张湾区汉江街道熊家湾片区马家沟排水隧道计划3月底贯通。29日下午,在马家沟排水隧道,施工人员正在对开挖后的岩体进行锚杆、挂网、焊接及喷浆
  • 调查研究“四字诀”

  • □ 雷国裕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更没有决策权。党中央号召大兴调查研究之风,就是要把党的这一传家宝发扬光大,到火热的生活中汲取智慧营养,以期形成推动工作高质量发展的好办法
  • “治秃神药”有了,但不是人人能用

  • 前阵子有一个很好笑但扎心的梗叫:在脱单和脱贫之间,我被迫选择了脱发。脱发倒不是什么影响健康的严重疾病,但却会给人带来很大的困扰。很多商家瞄准商机,借此推销所谓的生发洗发
  • 安居区马家桥村:种“酸”柠檬 品“甜”日子

  • 12月1日安居区东禅场镇马家桥村村民正在金柠檬加工储藏车间生产加工柠檬该村根据市场需求大力调整产业结构致力发展柠檬高效特色产业今年柠檬实现丰收该村还吸纳在家村民、

热门文章

  • 2·14 “婚育户”一次办

  • 2月14日,沈阳的张先生和五莲县的丁女士握着手中的“红本本”,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喜悦,这一天,他们不仅成为合法夫妻,更成为“婚育户”联办业务的新人。说起这项业务,张先生夫妇高兴

最新文章

  • 剪纸灯笼,你见过没?

  • 临近春节,在徐汇区凌云街道社区学校,一场别具特色的剪纸体验活动吸引了附近不少亲子家庭参与。以“一窗美景·喜迎新年”为主题,从春节的由来和剪纸的历史、技巧引入,来自上海第
  • 新春走基层|乌苏里江起点 冰天雪地暖在心

  • 在黑龙江省东部中俄界江乌苏里江起点,琼树银花在晨光下拉开了一天的序幕。鸡西边境管理支队虎头边境派出所便驻守在此。新年前夕,副所长路金亮与同事张福健二人来到边境线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