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草原失去雄鹰
文/符刚
雄鹰在乌拉特草原并不少见。只要你用心,就能隐约听到层层叠叠的云层之上传来的洞彻人心的叫声。此刻,草场上野兔们的耳朵便立即雷达般左右迅速旋转,期冀给这声音一个精确定位。
牧民忽大姐告诉我说,“鹰是草原的保护神,如果草原没有了雄鹰,草原就不能叫草原了。”所以,牧民们的鸡鸭被鹰叼去,被认为是一种福分。
忽大姐家南边500米处,是废弃了的六七十年代建造的一个七八米高的水泥厂厂房,这个厂房上方是一个鹰的巢穴,一只小鹰不时露头向下探头探脑,而鹰的巢穴的正下方是我的办公室。
我的办公室十分宽阔,不仅能放下床、办公桌,还摆放一张乒乓球台。当然,屋里不光有我,还有不时窜出来的老鼠、偶然从墙壁上掉下来的蝎子。
“这是人住的地方?”心惊肉跳的老婆问我。而我骄傲地回答:“这是矿山最好的一间房了!”
我所打工的这家公司,名叫“嘉禾矿业公司”,开采黑色系花岗岩,我负责财务工作。马总是嘉禾矿业公司的三大股东之一,而且兼任嘉禾矿业公司总经理。剩下的那两位股东一个姓陈,内蒙人:一个姓赵,河北人。
马总酷爱乒乓球,我屋子里的乒乓球台就是他添置的。每晚,马总和我打上1个小时乒乓球成了我们的必修课;而且由于马总的鼎力支持,我的这间办公室的上方吊了简易的布顶子,和鹰巢分了开来;墙壁四周用红色的地毯装饰了一圈,真让人怀疑:天堂莫非就是这个样子?
这已经是三月底的天气,但乌拉特草原依然寒气逼人,很难让人感受到春天的气息。这天打完乒乓球,马总把三大股东谋划好的今年矿山开采计划告诉我:“我联系的这家工队是一家福建工队,工头儿叫白霖。”马总喝了口水接着说,“我们已经达成一个协议,按照净方结算。”
马总所说的“净方结算”,是指白霖工队用金刚石锯绳把花岗岩锯下来,如果花岗岩没有明显裂隙,就按照成品验收后与工队结算。
我老婆受不了矿山上比猫还大的老鼠,所以她决定要回老家了。而最终让她下定决心的,是当天夜里的一场大风。
这天夜里,骤起的狂风把黯淡无光的下玄月刮的不见踪影。工队白霖所住工棚的屋顶被风掀起,第二天在北边500米开外忽姐家门口才被找到,但铁皮屋顶早已被风拧成了麻花。心惊肉跳的老婆再也受不了这个环境,终于回了老家。老婆走了,但我并不寂寞:儒学大师王阳明便成了我的精神伴侣。
1506年,王阳明被谪贬至贵州龙场当驿丞。龙场丛林密布,苗、僚杂居。在这死寂般的环境里,王阳明在一天半夜忽然顿悟:每个人的内心都有良知,所有的道理都在心上,心即理,何必求诸于外?
我目前所处的环境和王阳明的龙场还是有一点相似之处的。我想,只有我自己的心找到一个安放处,才能够随遇而安,才能够真正领略圣人的心境。夜深人静时,我悉心揣摩“心即理、知即行,知行合一”,但完全不得要领。而王阳明在艰难困苦、荣辱得失面前“以动心为耻”的思想光芒却照进我的心扉,虽在寒夜却让人周身温暖。
工队工头儿白霖很快组织工人把被狂风掀掉的屋顶修复好了。这天一早,他招呼我进屋里喝茶。喝早茶,是福建人最为讲究的一件事——先把独立包装的一小袋铁观音放入比拳头还小两圈的茶壶内,然后倒入开水洗冲泡半分钟后,倾倒在茶盘里摆放的几个“牛眼盅”上,这是洗茶、洗茶杯;然后再倒入开水冲泡饮用。“牛眼盅”对于我来说总感觉不如大杯子来得痛快。白霖告诉我,“喝茶关键在于一个‘品’字”。我忽然觉得这话很有些道理:茶在于“品”,人心在于“品”,而其中究竟能“品”出来什么味道,就只能见仁见智了。
“我的几个人干不过来,我又聘请了一个云南工队。”白霖喝口茶接着说,“云南工头儿姓丁,我们定了个协议,我给他按照平米结算,每开采一平米我给他32块钱。”白霖和老丁之间的结算方式是他们之间转包的一种方式,和矿山没关,矿山只和白霖结算,所以我并不以为然。
小鹰的翅膀硬了,已经能一飞冲天。它向我——也是它的邻居,展现着它的各种飞行技巧:或侧飞,或俯冲。我则以一声响亮的口哨,赞许着它的英武。
一个月下来,我统计了白霖工队的方量,只有30立方,这是由于前期矿山属于剥离,行话叫“揭山皮”,所以裂隙的料较多。而白霖给云南工队老丁结算是按实际工作量算,切割1平米就给32块钱,和山体的成材率无关。所以,白霖从第一个月就开始亏损,他日夜祈祷山体成材率高一点,再高一点。
老婆回老家已经三四个月了。这几个月我几乎天天给她打电话让她来看看,我的嘴皮子磨破了她也不肯来。我对她不能和我同甘共苦是不满的。这天晚上我和马总打完乒乓球,百无聊赖,决定拿我老婆开开心。
我拨通老婆电话,故意不喊她的名字,“喂,海燕。”我接着说,“忙啥了?”
“哪儿来的海燕?!”老婆厉声问。
我有些发懵,一时竟没找出来合适的回话,“我和你开个玩笑。”我支吾着说,“千万别当真......”我的话还没有说完,那边已经挂断了。我再打过去,那边已关机。
我心烦意乱。但转念一想,王阳明的“事上练”,不就是在心烦意乱的时候修炼“不动心”?我这样安慰着自己。
第二天下午四点,我正低头统计白霖工队的方量,没想到一个刺耳的声音破门而入:
“海燕是谁?!!”
我吓了一大跳,心脏嗵嗵跳了很久不能平复。“吃饭了没,喝水不?”我语无伦次,“800公里这么远,来也不打个招呼,我去车站接你一下也好啊......”
从这一夜开始,我便开始无休止的解释“海燕”。“海燕是宋小宝小品里的海燕,”我说,“我在外面并没有什么海燕,我是闲着没事,故意逗你玩儿。”
就这样反复地解释着,老婆让我两夜没有合眼。鹰,在我上方的巢穴里早就睡熟;而老婆,却用“熬鹰”的办法煎熬着我,希望从我嘴里得到她想要的“实话”。我盘腿坐着,心乱如麻,头晕目眩。夜里坐着坐着,几次倒下,几次勉强爬起来。“王阳明的‘不动心’太难做到!”我暗想。
见我“无供可招”,老婆终于在第三天同意我睡觉,我像是死了一样,一动不动,一睡就是十几个小时。
此时已是深秋,到了收工的季节,因为乌拉特草原10月底就要上冻。此时晚上的蝎子特别多,不时从顶棚或者墙壁上掉在床上、被子上;而我老婆虽然惧怕七八公分长的大蝎子,但她似乎更加惧怕“海燕”,她寸步不离我的左右。我窃喜。
“海燕”风波总算平息,但一场良心上的较量却拉开了帷幕——
我给白霖工队结算的结果是:嘉禾矿业欠福建工队白霖25万元。这个账是经福建工队白霖和嘉禾矿业马总双方领导签字确认过的事情,本来没有任何问题;但问题是:白霖在转包给云南老丁的过程中,由于白、丁两家的合同是按照实际开采面积结算,造成白霖亏欠老丁40万元。
云南老丁工队二三十个工人开始出现躁动,把矿山机械、设备的钥匙统统没收,大有不拿钱不给钥匙的势头。
嘉禾矿业三个股东召开股东会决定:将25万元给了云南工队老丁以平复此事,并私下达成了和解协议,让财务执行。
“那福建白霖工队怎么办?”我不解地问。马总说,“我们三个股东商量了,拖欠上他!”
我断然拒绝。“矿山的合同是和福建工队签订,跟云南老丁有什么关系?!”我说,“如果让我执行,我将立即辞职!”
“那你能摆平当前的局面?!”马总不客气地反问。
“可以!”我点点头。
晚上,鹰早已入巢安息。而我,又一个不眠之夜。首先是老婆的责问,“你这个傻子,为什么要干这种上下、里外都不讨好的事情?!”“良心!”我回答。这时,我的手机短信提示音响了,我打开手机,是老丁发来的:“我们已经和马总他们谈好的事情,为什么你给否了?我的几十号工人我可能管不了了!”
威胁的语气十足。我顾而言他地回复了几个字:“我只对老白结算。”
马总电话和另外陈、赵两位股东协商,同意了我的分配方案。
我连夜草拟了一份协议,大意是说,云南工队首先要把机械设备的钥匙交还矿山,今后绝不允许以此为要挟。其次是说25万元是矿业公司与白霖工队所签署,属合法合同,白霖、老丁同时签字认可这个数字后,嘉禾矿业财务才能发放。再次是白霖、老丁要拿出25万元的分配方案并签字。
白霖、老丁签了这个协议,我随即把25万元按照白、丁认可的方案进行了发放。
我终于长长出了口气,“良知胜利了!”我骄傲的向老婆炫耀。
但是万没想到,第二天我就接到了嘉禾矿业马总的一个口信,“不好意思,你先回家吧,这是陈赵两位股东的意见。”马总话锋一转,安慰性地说,“不过,等再用你的时候,我会联系你的。”
此时,我的头像是被棒子当头打了一下,有点眩晕。老婆已泣不成声,“好心没好报!你的狗屁良心!”她不停地撕扯着卫生纸擦鼻涕大声说。
我正要用“良心”劝慰她,没想到被她先堵了回来。“我可能驳了几位老总的面子。”我肯定地说,“但做事情在于无愧我心,一切听从良知的指引。”
但不管怎么说,我被辞退了。我和老婆心烦意乱走在下矿山的土路上。我心想,“从此以后,我就失去了这片生活过的草原!”
天,还是那样湛蓝,那样高远。但忽然,我的邻居——那个草原上已经长得壮硕的神鹰身披着万丈霞光盘旋在我们的头顶,久久不忍离开。
我幸福地笑了,对着老婆说,“你看,我虽然失去了草原,但我却住进了神鹰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