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是一件快乐的事情，我至今都觉得，和每一本书的相逢，就是一场盛宴，让你暂时忘却外面所有的内卷和消耗。一个睿智的作者虚席以待，你和他获得了一本书的神交时间，你感受他的感受，你学习他的研究，这是一种突破时间和空间的享受。

    ■  阿舒

    别的事情可以谦虚，有一件事好像能说说的，我读的书确实不少。喜欢买书这件事，是从中学时代开始的。那时附近相隔几条街，有间小小的书店，门面很小，但很难不引人注意——因为从外面也可以看见密密麻麻的书山，堆成堆的那种，只留一条小径。书店和我家是相反方向，然而我几乎每天放学骑车过去，当时我的零花钱并不多，每个月大约只买得起一两本新书。那时候的书都不塑封，店里的空间那么小，可是店主大叔十分宽容，并不计较我在店里看半天。

    有一天，我第一次看到了一个叫“张爱玲”的名字，小小的手写体，我至今记得打开看到的第一句是：“胡琴咿咿呀呀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我再也移不开眼了，哪怕天光逐渐暗淡，日头慢慢西沉，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一个叫白流苏的女人。大叔温柔地说：“你拿回家慢慢看吧。”

    那一天，我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读书人，捧着书回家的路上暗暗发誓，以后要是成了出名的作家，一定要感谢大叔这样的好心人。

    到今时今日，当我在书店买书时，已经不需要再看价格；有时候看到喜欢的作家全集，一时间下不了手，但只要去拼多多等网站购买，也可以获得极大的优惠补贴。可是，我仍旧记得当初的那家小书店，记得那位大叔，记得阅读带给我的喜悦。

    如今写作已经成为我的职业，没有那些年的阅读，当然写不出来。但我要说的是，读书并不是因为要写作才读的。

    读书是一件快乐的事情，我至今都觉得，和每一本书的相逢，就是一场盛宴，让你暂时忘却外面所有的内卷和消耗。一个睿智的作者虚席以待，你和他获得了一本书的神交时间，你感受他的感受，你学习他的研究，这是一种突破时间和空间的享受。

    读书是一件个人化的事情，而我的阅读显然又比较散漫不成系统，我只按照自己的心情读自己喜欢的书，有时候是历史，有时候是文学，有时候是诗歌，有段时间我甚至非常热衷于读农学类的专业书，因为想弄清楚从明朝以来的稻田养鸭法，继而研究出北京烤鸭的北上路线。

    有些书，你读了可能没办法改变命运，但可以改变内心。中国人总喜欢功利化一切事情，要喝有用的酒，结交有用的朋友，买将来可以升值的房子，连阅读也不能例外，要读“有用”的书，读了立刻打通任督二脉，“没用”的书，读它作甚？

    梁文道的一段话，我深以为然：“读一些无用的书，做一些无用的事，花一些无用的时间，都是为了在一切已知之外，保留一个超越自己的机会，人生中一些很了不起的变化，就是来自这种时刻。”

    对我来说，阅读意味着什么呢？在阅读当中，我得以进入一个平行世界，这个世界里有花有草，有另一个我，另一个你，有悲欢离合，亦有人间万象。我们所体验到的，是一种他者的共情，我所获得的，是一种他者的生活。

    2021年，我陪着家人抗癌，每天在医院，不是排队等检查，就是排队等报告。肿瘤科门外的不锈钢长凳，冰冷而坚硬。因为疫情的关系，我和其他病人家属都只能坐在那里陪着家人，等待医生的召唤。

    我随身带着一本巫宁坤的《一滴泪》（A Single Tear），是远景出版社出版的繁体版，里面有这样一个故事：1960年，河北农场，巫宁坤的妻舅送来高价买的一包烙饼，同屋一位中国古典文学的学者，用柳公权字体给他写了一张条子：“教授，我恳求您借给我一张烙饼，等内人从湖南来给我送食品，我保证一定加倍奉还。”在饥饿中还如此珍而重之地写这样一张借条，这是读书人的自尊。而令我印象最为深刻的一句话，是巫宁坤所说的：“持久的苦难决不仅是消极的忍受，而是一宗支持生命的馈赠。受难像一根绵延不断的线索，贯串着生活和历史的戏剧。

    或许恰恰因为受难，在一个人的生命中占有一个无比重要的地位，所以一个丹麦王子的悲剧，或是杜甫荡气回肠的诗篇，才以人生悲剧的壮丽使我们的灵魂升华。”

    真奇怪，这句话时常在耳边响起，而那一年的许多事情，似乎都在这句话当中不知不觉消解了。还是毛姆说得对，阅读是一所随身携带的小型避难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