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的世界显得空旷。走在雪地里的立柱正唱得起劲,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嘎嘎嗄的叫声,他回头一看,是自家的两只大白鹅步履蹒跚地跟在身后。“大鹅儿子!大鹅儿子!你怎么也跟着我去挑水?”立柱跟鹅说。
雪地上的大脚丫
□ 照天
大雪于深夜偷偷降落,一直纷纷扬扬下到黎明才停,给灰头土脸的崮前村,美美地穿上了一身厚厚的洁白婚纱。从高空俯瞰,晨起的崮前村,屋顶、树枝、柴垛、山丘、田地……银装素裹遥无边际,犹如进入梦中童话。
立柱一觉醒来,睡眼惺忪地往右扭了下头,窗口铮亮,白花花的有点晃眼睛。他以为夜里睡过了头,赶忙从被窝里爬起来,拽过扔在床头的棉衣和棉裤急匆匆穿上,趿拉着鞋就从里屋跑出来。房间里仍有些暗,他把棉衣的左前下角扎进棉裤腰里,也没觉得别扭。
看到爹娘的卧室还闭着门,他平静下来,抬起脚,做金鸡独立状,用手把鞋子提上了。棉鞋是母亲亲手做的,暖和又合脚。开门时,他看到大雪铺满院子,院子里的石板路、花池、鸡食盆子、墙角的几个当烧柴的树墩都被雪藏起来了,嘴里嘟嚷了句“还好大的雪呢!”伸手摘下挂在屋檐下的楸木担杖,两头的铁钩子各挂了个铁水桶,像往常一样去挑水。雪厚,一脚踩上去,雪能没到脚脖子。随着他脚下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院子里被他踩出一行深深的脚印。
担水是娘让他每天做的第一件事情。他听娘的话,一年四季,起床后先去井上担水,把齐腰高的大水缸装得满满的,水几乎要溢出来。
娘正准备做早饭,发现立柱没戴帽子,赶紧打开屋门火急火燎地喊:“立柱!立柱!”声音大得把圈里的两头猪惊醒了,猪以为主人要喂食,吭哧吭哧地拱圈门。立柱收住脚,侧身扭回头。
“干啥呀娘?”他问。没拿眼看娘,而是盯着娘的脚。
娘看见立柱的棉袄上有两个纽扣没系,裸露着半个胸膛和整个脖子,心里一冷,打了个哆嗦。冬日早晨的冷风硬得很,衣服薄了都会被风穿透。“你把棉袄扣子系好,再戴上顶帽子,大冷的天去挑水,也要穿得暖和和的,可别冻着!”娘说着话,顺手也把自己身上的棉袄拢了拢,她感觉有冷风正从棉衣的下摆处往里钻。
“不冷嘛!”立柱口里嘟囔了句,挑着水桶直楞楞地继续往前走,仿佛寒风对他无可奈何。
娘看他那副不知冷热的样子,只好妥协说:“那你总得戴个帽子吧!街上风可大啦,又下了这么大的雪!”
立柱有些不耐烦起来,“不冷不冷嘛!你冷你戴我不戴,我才不戴呢!”他说着,把院门的木栓抽出来,随着哗啦一声,两扇木制院门四敞大开,立柱一步跨到街上。
“唉!”娘望着立柱的背影,叹了口气,有点委屈地自语说,“这孩子真不懂事!二十多岁了,冷热都不知道,要是冻出个头疼脑热,可是没人替你受罪。”
街上很安静。落了大雪,人们难得赖在暖暖的被窝里多睡会儿懒觉。又逢星期天,孩子也不用早起去学校,村街上见不到一个人影。坑洼不平的泥土路被白茫茫的雪藏起来了,干净的街道看上去有些陌生。立柱是雪地里唯一的探路者和跋涉者,在无人的街道上慢慢走着,有时还故意使劲跺一脚,想看看雪到底有多厚。他看到各家的大门都还关得严严实实,院子里也传不出一点动静,这让他感觉没有意思。不知是缘于街巷寂静无人,使他想弄出点声响,还是因大地干净澄明给了他涌动的激情,抑或是一场大雪撵跑了往日的干燥,让立柱的嗓子倍感清凉湿润,他忽然唱起来:
二十多岁光着那腚
光着那腚来爬南墙
爬滴那南墙光又光
让那泥弹子看见了
打得俺来嗷嗷滴
嗷嗷滴,嗷嗷滴
安静的村庄瞬间有了动静,几只麻雀从低矮的房檐下“嗖——嗖——”飞出来,立柱感觉像擦着自己的头顶,抬头看,鸟已经飞到一棵大槐树的枝头。树枝晃了下,弹下一些飞扬的雪沫,正落到立柱领口内,他感觉脖颈上一阵冰凉,气得冲鸟骂了句:“我操你娘!”
旁边的院子里,也传来鸡咕咕、狗汪汪、鹅嘎嘎、鸭吧吧的叫声,它们好像要向谁证明,我醒着呢,没睡懒觉!还有几只涌到院门口,隔着厚木板,从门缝里看立柱。
立柱反复唱着这几句词,声音越唱越高,像独自走夜路的人,用歌声壮胆和驱赶寂寞。立柱唱得很有感情,把自己完全置身其中,初唱“二十多岁光着腚”时,仿似大将出征慷慨激昂,让人听了激情澎湃,等唱到“打得俺来嗷嗷滴”时,则换成委屈十足的哭腔,声音凄凄惨惨,让人听了顿生怜悯之心。
关于立柱唱的这歌谣,村里没人知道唱词是立柱编出来的,还是有好事者编排好偷偷教给立柱的,只记得自从那年夏天,立柱被父亲肥揍一顿后,就时常这样唱。
那是个热得出奇的夏天,中午前后,连苍蝇都热得不想乱飞,偷偷躲个地方乘凉。屋子里闷热,人几乎在里面呆不住。立柱喜动不喜静,人又怕热,很快汗水就把他的衣服湿透,湿乎乎的衣服紧紧粘贴在他身上,让他感觉难受。他在院中的树下站站,跑到屋内的角落里坐坐,跑来走去坐立不安,怎么都不能摆脱身上的不舒服,反而让他更加烦躁。他干脆把衣服脱掉,连那件遮挡私处的花裤衩也没留下。没有了衣服黏糊糊地粘在身上,他感觉舒服了很多。
天依旧热,立柱像孩子撒娇样的冲母亲喊,哼哼——热死啦——哼哼——热死啦——母亲正坐在院中的梧桐树下纳鞋底,抬头看到赤条条站在自己面前的立柱,拿着鞋底做出打的姿势,佯怒地骂:“你二十多的大小伙子,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一样光屁股,不知道害臊吗?赶快进屋穿件短裤遮遮羞吧!”母亲说着,进屋拿了件短裤递给立柱。
他不接,母亲就拉住他,动手帮他穿。已经是个成年人,光着屁股实在太难看。他先是手脚并用阻止着母亲给他穿短裤,见母亲坚持给他穿,就转身跑,嘴里还使劲朝母亲喊,热死人啦——热死人啦——不穿!不穿!就不穿嘛!母亲追着他,从院里跑到屋里,又屋里跑到院里,也没有给他穿上那件短裤。
父亲从外边回来,看到立柱的样子,顺手拾起根推磨用的棍子,狠狠敲在石磨盘上,冲立柱大声道:“还不赶紧穿上短裤,是不是想让我一棍子打扁你!”立柱吓得赶紧钻进厨房,从里面关好门,躲在里面不敢出来。
立柱娘满脸不高兴地冲男人喊:“不要拿副仇人样子吓唬孩子!天也实在是太热了,哪个人能受得了?他实在不想穿衣服就由着他吧,大不了咱把院门关起来,既不让外人进咱们家,也不让立柱光着身子出院子。”立柱爹想了想,把棍子放回原处,又把院门关上,不再跟立柱斗气了。
早上,立柱穿一条短裤去挑水,缸里盆里的水都灌满,他就把院门关好,脱掉短裤逍遥自在。几天后,他仿佛习惯了光屁股这事,挑完水就脱掉衣服,院门也懒得关了。
父母赶紧跑去把院门关上。立柱不懂事,不要面子,父母总是还要点面子的。父亲也心疼立柱,怕立柱热得受不了,就在院中的梧桐树下,放了个大水缸,里面装大半缸水,热的时候让立柱坐进水缸里降暑气。
在水缸里泡舒服了的立柱,身上不热了,心里就有了烦闷。以往他干完娘安排的家务活,就可以满村子里逛荡,从村西晃悠到村东,从村东再晃悠到村南;看到李家的鸡趴在柴垛边打盹,他就跑过去用力跺下脚,鸡被惊吓得扑棱着翅膀叫着跑回家;碰到张家的狗,他弯腰拾起块石头或破砖块扔过去,狗汪汪地叫几声跑远了。
父母都不在家,被锁在院子里的立柱有点烦躁,就光着身子,爬上院子临街的南墙,露着半截身子,趴在那里看街上的动静。身上也热了,他就从墙上下来,坐进水缸里;泡舒服了,他就又爬到墙头上看热闹。街上比家里热闹,除了行人走过,还有公鸡踩母鸡,牙狗和母狗亲热,偶尔也有叫卖瓜果和蔬菜的小贩。
立柱觉得趴在墙头上太累,就把一条腿往墙头上一撩,整个人就像骑马一样跨在墙上,这样,整条大街就全部呈现在他的眼前,跟在街上看到的景象没有什么两样。高兴的时候,立柱还双腿夹一下土墙,嘴里喊着“驾!驾!”像电影上那些骑马的人。此刻,土墙就是立柱的马,还是高头大马,让他有种俯视感。
“立柱,快躲进院子里,穿上件衣服,这样多丑呀!”邻院住的三爷爷出门看到了立柱的样子说。他是立柱爹的堂叔。
“不丑,我在这里骑大马呢!你管不着我。”
看立柱不动,三爷爷眼睛一瞪:“你是不是想找揍?”人往立柱跟前走几步,做出要打他的样子。立柱吓得赶紧跳进院里躲起来,直听到三爷爷走远了,才又爬上墙头。
“立柱,光着屁股骑在那里算什么好汉。你敢把裆里的玩意亮出来给大家看看吗?这样才算你厉害!”一群半大孩子从这里走,其中一个最爱逗立柱的说。立柱双手按墙,身子一挺,人就站在墙上,将裆下之物完全暴露出来。
“牛逼!牛逼!”这些孩子不忘称赞立柱一句,然后笑呵呵地离开。立柱听到这么多人夸他,他更高兴了,就时不时站上墙头,展示自己的下半身。
一位立柱喊嫂子的年轻女人,看到赤身骑在墙上的立柱,就笑嘻嘻地骂:“你这个该死的立柱,都二十好几的人了,还光着屁股不知道害臊!”
他看女人并非真生气,自己又坐在高高的墙头上,知道她打不到自己,胆子就大了。“你才不知道害臊呢!你晚上光着屁股搂着光着屁股的俺大哥哥!”他回道。
女人脸色一红,马上阴下来,弯腰捡起根干树枝骂:“你这个该死的立柱!看我不打死你。”跑着冲向立柱。
他在墙上,看到女人这个样子,用手抓起裆下之物,屁股狠劲扭了扭,笑着冲着女人用力耸了两下,等女人眼看来到自己身边,迅速顺墙滑到院子里,躲在墙根下嘿嘿嘿地笑个不停。
女人也并不跟他计较,只是冲院里大声说:“立柱,你再给我出窍发疯,看我不让人把院门打开,把你尿尿的玩意拽下来给狗吃了!”
立柱觉得女人跳不进院子,就隔着墙说:“你拽不下来!你拽不下来!”
前街上的玉兰,是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胆子小,人又娇气,她从立柱院子前路过,冷不丁地看到赤身裸体骑在墙上的立柱,吓得“啊——”尖叫一声,跑远了。
立柱看着她受惊吓的样子,乐得站在墙上,冲着她的背影哈哈大笑起来。玉兰听到立柱的笑声,断定立柱是故意朝她耍流氓,回头想骂他,看到立柱将裆下之物完全展示给了她,觉得受到了巨大侮辱,哇哇地哭起来,泪水肆意流淌。“操你娘立柱!你个大流氓,我找你爹告状去!”玉兰边哭边骂。
立柱爹光膀子搭条毛巾,正蹲在村口的大槐树底下跟人下棋,玉兰来到他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把事情讲给他听。当着村里那多人的面,立柱爹的脸一会儿白一会儿红,最后变成黑。他说:“玉兰好孩子,别哭了!你等着,看我回家不把立柱打死才怪!”扔下正在楚河汉界厮杀的车炮卒,一路小跑着往家赶。
“可别跟立柱怄气!”许多人在他背后劝,他没有听到,心里只想着好好教训立柱。
立柱正骑在院墙上玩得开心,被冲进院子里的爹,双手拽着他一条腿,从墙上拖下来,按倒在墙根下。爹脱下一只鞋子抓在手里,把厚厚的布鞋底没头没脸地甩向立柱。啪!一声。爹说:“我让你不知道害臊!”啪!又一声。爹又说:“我让你不知道害臊!”……
爹边打边说。立柱被一脸凶相的爹吓得蹲在那里,两只手拢住头,一动不敢动,任凭爹的鞋底重重地抽打在身上,只是一个劲地哭着喊:“哎呦!哎哟!”大门口围了许多看热闹的孩子,他们像看一场大戏。
爹本以为打立柱几下,他就会爬起来,跑到屋子或厨房里关起门来,这样自己也就有个台阶下,不用再打,没想到立柱老实地蹲在那里不动。爹更生气了!啪啪啪!“打死你算了!打死你算了!”爹变了教训的话语,打起立柱来速度更快了,用力也更重了。立柱的哭声也更响了。
(未完,全文刊登于《佛山文艺》2023年第2期,更多内容,详见纸刊或电子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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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照天,原名陈照田,山东青州人,现居广东佛山。有小说、散文发表于《天涯》《散文·海外版》《广州文艺》《山东文学》《佛山文艺》等文学杂志。广东作协会员,佛山作协副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