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记者证,能不能在一年之内采访、拍摄完100个运河边80岁以上的老人,记录下他们的人生故事?
一年前大运河(宁波段)摄影工作坊定选题时,大家都觉得这是个多半要烂尾的选题。
只有摄影师夏霞芬说说,我试试看。
虽然说不出为什么要费时费力完成这件事,但她还是一有空沿着大运河到各村“碰运气”。
村头的树下、桥边,或是小卖部,那些老人扎堆聊天的地方,她找个话头加入,不紧不慢聊下去,直到他们留意到她胸前的单反:“哟,拍小照啊?”
取得信任不容易,她表明来意后被拒绝过很多次。但只要足够真诚,总有人愿意敞开心扉,聊聊过往。
做了几十年财务的夏霞芬以前很少有这样的机会,从对方家门口的一棵树,手里洗的一件衣裳聊起,一直深入到一个家族上百年的曲折是非,听素不相识的他们复盘人生每一步的选择、希望和遗憾,细数一代代人之间紧密而微妙的情感联系——
100岁的史杏根
余姚马渚,百岁老人史杏根很骄傲地告诉她:当年坐着船嫁到这里,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她的年纪比很多水闸都大,什么事都看得开。“最要紧就是身体好,胃口好,我体检报告比70多岁的媳妇还要好!”
99岁的钟梅芳
慈城古镇,99岁的钟梅芳刚摆过一场热热闹闹的寿宴。他儿时丧母,和妹妹感情最好。那年去山里卖布,为了躲避日本人的岗哨一夜未归,妹妹哭着在山里找了他6个小时。那时候是真苦,一转眼四世同堂。他的儿女们也都相亲相爱,“都70多了,平时弟弟家烧了好菜,肯定到姐姐家送一碗。感情好,是会遗传的。”
89岁的冯信良和76岁的妻子于秀兰
大西坝边,89岁的冯信良老人祖孙三代都是这里的车坝手,他经历过旧水坝的三次技术变革:从车坝到水坝、然后成了电坝,最后新坝建成,老坝废弃。他念念不忘当年船来船往的繁华,“船一来,就用大绳套住船尾,分成两边,8人一边,16个人一起用力……”
这就是运河边最真实的人家。
拍得多了,夏霞芬也渐渐理解这个选题的价值——运河的意义不仅在于本身的波澜壮阔,更在于家家户户被改变的琐碎生活。
算上沟通的时间,每天顶多拍两户,有一天运气特别好,拍完两户打算收工的时候,看到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站在河边的夕阳里唱越剧。那个画面真美,她拍了一张,对方说怎么这么好看,热情地邀请她进家。
88岁的戴翠玉
老太太叫戴翠玉,88岁,那个家很简陋,但她指着满墙的照片说起往事的时候,夏霞芬突然意识到,家,是最好背景板。墙上的画、照片,屋里的陈设,具有年代感的家具、一张八仙桌,一把老藤椅,一个梳装台,都是一代代人生活的印迹。
打开每一扇家门,那些最日常的画面,是河边生活的客观实录,也是时代发展的微观注脚。
还有岁月积淀的人生智慧。
92岁的王冲夫和90岁的妻子钱阿多
她看到了92岁王冲夫一堆的旅行照,他75岁到香港去,觉得好玩,接着就到新马泰。“十日游才5000多块。之后就到处跑,游长江、登九华山、峨眉山,四大名山我都去了。还有日本,韩国,越南我都是自己去。82岁登黄山,13个人一起,12个人都买了登山杖,只有我一人没买,要柱着拐爬山我就不来了……我就是个种菜的,90多岁每天还能骑着自行车到菜场卖菜,只要你不觉得自己老,你就不会老。”
91岁的张中杰和89岁的妻子鲍美仁
她看到了91岁张中杰每天写的日记,他说当年家里穷,母亲勒紧裤腰带坚持送他去上学。他后来一直读到人民大学,命运因此得以改变。“学习太重要了,它一直在影响着你,所以要活到老,学到老。”
86岁的沈全民
她看到86岁的沈全民家客厅里的投影仪,没想到这个年纪的农村老人摆弄起仪器来这么熟练。“我从年轻时就是这样的,录像机,DVD,什么流行买什么。钞票不用就不值钱了,还是与时俱进享受科技比较划算。”
那些脱口而出的话,常常会让夏霞芬醍醐灌顶。
她一边聊,一边记录。如果老人和子女同意,她还录了音。
说起来,都是一家家的细枝末节、平淡日常。没想到一年后工作坊交作业时,选择最“笨”的办法拍摄的她最受关注,因为每张图都耐看。
这个年代,最不讨巧的,才是最难得的。所以甬派拍客频道之后会陆续发布这些寻常人家的故事。那些平淡日常,定格了转瞬即逝的当下,和远去的、深一脚浅一脚的岁月,提醒每个人平淡生活里的微妙变化,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体现出越来越多的价值。
就像运河年复一年平静流淌,包罗万象,也包容无常。
记者 樊卓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