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曲》中关于李纨的梦曲《晚韶华》，有一段值得探究，现摘录如下：“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锈帐鸳衾。只这带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气昂昂头戴簪缨,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
那么，梦曲中“也抵不过无常性命”、“昏惨惨黄泉路近”，说的是李纨，还是贾兰？我认为应当是贾兰。原因如下：
1、在《红楼梦》中，李纨是主角，而贾兰只是配角，贾兰在梦幻文本中所有一切的活动，从大的方面讲，当然必须服务于文本的整体需要和作者的整体设想；从小的方面讲，贾兰在他们母子俩的关系中，他必须服务于作者设定李纨这个主角所具有的寓意，而不是喧宾夺主。
文本是彻头彻尾的大悲剧，悲剧震撼人心的力度与悲剧的深度成正比。主角李纨是沦为笑柄的悲剧性人物，若是李纨死，而贾兰活着，高登爵位[注1]，光宗耀祖，在九泉之下，她可以笑对先夫和列祖列宗，以封建价值标准判断，人生虽然坎坷，但终究还是功德圆满，结局幸运，似乎不能归于“薄命司”行列，更不能讽刺她“老来富贵也真侥幸”（梦曲之第十四支 《尾收 飞鸟各投林》）。
其实，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诸芳居所的题名过程里，已经隐藏了她们的人生，而李纨居所的题名过程，也已经暗示了李纨的人生，与真正的幸运无缘。李纨居所“一带黄泥筑就矮墙，墙头皆用稻茎掩护。里面数楹茅屋。外面却是桑、榆、槿、柘，各色树稚新条，随其曲折，编就两溜青篱。篱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傍有桔槔辘轳之属。下面分畦列亩，佳蔬菜花，漫然无际。”一派田园风光，但似乎只是为了凸显“有几百株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李纨的薄命人生似乎终将苦尽甘来、云散雾开，迎来如“喷火蒸霞一般”的真正“杏”福晚景，也与众清客所拟的“杏花村”相呼应。
但是，文本中的第一正人宝玉却否定了“杏花村”，另拟了“杏帘在望”。第十六回脂批指出：“凡用宝玉收拾，俱是大关键”，“杏帘在望”正是“大关键”。“杏花村”是身处在“杏”中，而“杏帘在望”，却似乎与“杏”有着咫尺之隔，所以脂批指出：“妙在一个`在'字”，世间之事，大都如此，所谓“差之毫厘，谬之千里”，“在望”往往就是天涯之遥的无望。
而且，李纨的居所名称从众清客的“杏花村”到宝玉的“杏帘在望”、“稻香村”，再到元妃赐名“浣葛山庄”[注2]，最后元妃从善如流，“仍用玉兄前拟‘稻香村’”。这样一路曲折下来，“杏花村”和“杏帘在望”都已不见了，也暗示李纨“晚韶华”的所谓“杏”并非真正的幸。
让她青春守寡，又让她在好不容易春风得意之时，白发人送黑发人，成为孤零零的一个活鬼，这样的悲剧人生，是百分之百的薄命，是彻头彻尾的大悲剧，悲剧的冲击力因而也得以最大化。
2、第二十六回有一场景，贾兰在大观园里，骑马追逐两只小鹿，演习骑射，宝玉说，把牙栽了，那时才不演呢！脂砚斋指出，文本惯用“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手法，前面的暗示，在后面都会应验。如第三十回，宝玉乘王夫人因日长神倦，在凉榻上睡着之时，对金钏儿悄说道，明日要和太太讨要她，金钏儿回道：你忙什么！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第三十二回，金钏儿果然跳井自尽。鹿即“禄”，因此，贾兰在逐“鹿”的过程中一定会栽大跟头，而最大的跟头莫过于功名刚到手而死亡也近在咫尺。
3、梦曲中，“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是一气而下，都是关于贾兰的，似乎跟李纨也没太大关系。
4、“那美韶华去之所迅，……只这带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似乎无常的是李纨，但是，李纨才是主角，这句梦曲的本意更应该理解为贾兰对于李纨而言，贾兰带给她的风光和荣华再大也比不上她失去唯一儿子来得惨痛；再往下看“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贪，也须要阴骘积儿孙”，也是说李纨不积阴德，殃及儿孙，连累了贾兰，奔赴黄泉路的毫无疑问同样也是贾兰。
综合整支梦曲，应该是“晚韶华”的李纨虽然一时风光无限，但因为自己和贾兰冷漠无情，最终种恶因，结恶果，让无常索去了她唯一的荣耀和希望一一贾兰的性命。
5、第五十回“芦雪庵争联即景诗、暖香乌雅制春灯谜”，李纨所制的两个灯谜，谜底是打“《四书》中的一句话”，其实大有深意，可以说是李纨人生之谶语。李纨的第一个谜语“观音没有世家传”，而第六十五回，兴儿向尤二姐解说荣国府，关于李纨,“他的浑名叫作`大菩萨',第一个善德人，因此，这个灯谜字面上看，应该是暗示所谓的“大菩萨”李纨还在世时，就已经断子绝孙，因为春风得意的贾兰还没有来得及留下一儿半女，便奔赴黄泉路。
第二个谜语“一池春草草何名”，湘云马上猜出第二个谜语是“蒲芦也”。 子曰：“夫政也者，蒲芦也”，郑玄注：“蒲卢，蜾嬴，谓土蜂也。《诗》曰：‘螟蛉有子，蜾嬴负之。’螟蛉，桑虫也，蒲卢取桑虫之子去而变化之，以成为己子，政之於百姓，若蒲卢之於桑虫然。”第十二回脂批指出：“此书表里皆有喻也”，这个谜语应该是暗示，“枉与他人作笑谈”的李纨、贾兰母子随着非正统一方，强争苦夺，似乎得偿所愿，但好景不长，很快贾兰夭亡，功名一场空，李纨的一世尘缘就此彻底划上句点，贾兰之于李纨，如同“蒲卢取桑虫之子去而变化之，以成为己子”，但桑虫之子终归不是己子，“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第一回甄士隐解注跛道的《好了歌》），白忙活一场，也空欢喜一场。
作为一名女性，李纨的人生里虽然也有过短暂的激动人心的时刻一一嫁与一个十四岁就进学的丈夫，似乎前途一片光明；作为大半生的唯一希望，儿子也高中功名，“春风得意马蹄疾”，但还是逃不脱悲情一一青春守活寡，晚年丧独子，而她在自己这边风景独好之时，却撕下曾经的伪装，对今日落难的昔日亲友漠不关心，将冷酷无情的铁公鸡本色展现得淋漓尽致，最终落得个“枉与他人作笑谈”的下场。
“杏帘在望”，其实幸福对于李纨而言，永远只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杏帘”！
注1、用“贾雨村言”敷演“甄士隐”之红楼文本中，“写假则知真”（脂批），贾家既是曹家，又同时暗喻皇家（详见《“行”走红楼》系列拙文 11-13《贾家一一既是曹家，又是皇家》），贾兰所谓的功名，其实就是追随篡权成功的非正统之“假皇”的贾环，一起在贾家的末世里狂欢，因此，贾家最终一败涂地，不仅是曹家繁华成空，也是清朝的终结。当然，这是作者的预言，也是文本中的清史。
注2、宝玉在李纨住所题诗曰“新涨绿添浣葛处，好云香护采芹人。”，是颂圣的，应景应制，“浣葛山庄”之名由此而来。
另：本篇拙文的部分内容，由于篇幅所限，无法一一详细展开，稍前的《“行”走红楼》系列拙文关于李纨的真面目和贾兰之寓意的系列拙文，已经作过详细探讨，各位朋友，如有兴趣，敬请关注！特此注明！
作者：郭进行，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