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晓歌 徐韫琪 北京大学校报 2023-07-13 08:01 发表于北京
彩笔扎根沧海志 青衿常记燕园情
——毕业论文后记的故事(二)
01
戴月荷锄归——我的田野故事
何晓歌
北漂11年后,我的学生时代就要画上句号了。都说田野是考古学生最好的课堂,阖上毕业论文,我脑海里浮现出的也尽是那些年“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的田野生活。
大四的时候,我第一次下田野,就来到了中国考古学的圣地——河南安阳殷墟。田野里的一切都让我感觉新奇和神圣。我小心翼翼地走进发掘现场,仿佛踏入了三千多年前的殷商。我用手摸了摸已经露出地表的柱础石以及周围的陶片,仿佛直接触到了商代人的生活。当时工地吹过一阵夹杂沙尘的风,我感觉这阵风蕴藏着几千年历史的尘埃。这个场景我一直记得。无数次清楚地回忆起来,每次都仿佛还能感受到那阵风,还能感受到当时一个考古小白的兴奋和震撼。我第一次握住了电视上看到过的考古手铲,笨拙地在地上轻轻地刮了刮,生怕刮坏什么东西。结果当然是并没有刮出来多少土,倒是留下了不少不该有的印子。当时的我没想到,这手铲一拿起来,可能就要拿一辈子啦。我给那把手铲和我刮出来的土拍了一张照片,虽然很糊,但我却一直珍藏,并设置为朋友圈的封面。每当看到这张照片,我就能想到接触田野考古的第一天。那是我的来路。
研究生入学后,我参与了考古系商周组老师带队的2017年周原遗址齐镇东南地点的田野考古实习。这是我第一次参加系统的田野考古训练,在老师们手把手地指导下,经历了田野发掘、室内整理和报告编写的全过程,对考古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也在与老师们的朝夕相处中感受到了言传身教的力量。都说田野实习是分水岭,而我在经历了实习之后坚定了学考古的心。之后,我又在2018年和2019年的夏天分别参与了陕西澄城刘家洼遗址的发掘、湖北随州叶家山墓地的整理,以及云南大理、丽江的丝绸之路南亚廊道调查。
读博之后,我参加田野考古的时间就更多了。2020年的夏天到冬天,我参加了周原新一轮寻找城墙和建筑的田野工作。夏天,我们穿梭在烈日和暴雨中,带着手铲、探铲、三角锄和藿香正气水在密不透风的玉米地、虫蛇盘踞的树林、被炙烤的麦田或长满酸枣刺的沟边寻找夯土的痕迹。到了冬天,零下十几度的“风吹麦浪”不再让人感到美好,而只有脚趾头都要冻掉的痛苦。但也有非常浪漫的时刻,比如有一次钻探到刘家沟边,下起了鹅毛大雪,飞雪中的深沟、树林、田野都变得非常静谧、澄净,那是我此生都难以忘怀的风景。静静地听,能听到大雪呼啦啦落到地面冻土上的声音。在寻找的过程中,也有长时间一无所获的时候,总会迷茫又灰心,但我们坚持了下来。在某一天忽然又找到了线索后的那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释然则更为鲜明。我们用地图和实时差分定位(RTK)记录发现的夯土点,看着屏幕上的点越来越多,逐渐连成线、围成城的时候,那种成就感是最好的回报。
2020年春节后,我到了三星堆八号坑,并在这里度过了将近两年的时光。刚到三星堆,我就对发掘舱、防护服和细致的发掘方法感到新奇,但很快就陷入了日复一日的繁琐记录中。终于,干净的黄色填土层逐渐消失,黑乎乎且包含物丰富的灰烬层逐渐扩大。我们大概一周左右清理完一层灰烬,每次清理下去一两厘米的深度就要编出几百个号,然后拍照、测点、提取、录入系统、贴标签、上交库房,再进入下一个轮回。沦陷在五彩斑斓的黑中时,我常常在想什么时候是个头啊。直到有一天,我在坑边发现了一截圆形的象牙截面,意识到象牙层离我们不远了,灰烬层终于要到头了。但我不知道的是,这只是另一段更难熬的时光的开始。八号坑发现了接近400根象牙,它们“层峦叠嶂”,又十分脆弱。这下我们想到了灰烬层的好处是至少每天都有些新东西。而象牙层似乎永远没有尽头,也没有变化。大概过了快一年的时间,我们才终于提取完了象牙,进入了最后的大型器物层。在灰烬层和象牙层的提取过程中,大型器物就不断出现,但大都只露出冰山一角,也让人一直保持着期待。进入了最激动人心的器物层后,八号坑的新发现层出不穷,我们每天都要在坑里感慨好多遍三星堆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大型器物层的提取也是按部就班,但更小心谨慎。直到坑底慢慢出现,我们脚下除了最下层器物印在土里的痕迹外别无他物,我才忽然意识到,这场持久战终究是要到终点了。沦陷在无边无际的灰烬层和象牙层的时候,我常常感觉这个坑永远也挖不完了。但2022年11月4日,它还是结束了。
回到学校已是年末,我终于开始集中力量撰写博士论文。沉浸于田野工作的时候,我常常在深夜为没有时间写论文而感到焦虑不安。但开始动笔之后,我才体会到了在田野中的每一天都是有意义的:不管是材料的积累,还是灵感的涌现,都离不开在田野中的日日夜夜,这大概就是厚积薄发的含义吧。最终我按时完成了论文。写后记时,我最想感谢的还是田野中遇到的千千万万个帮助过我的人,不管是领队老师、技工师傅、当地村民,还是一起并肩奋斗的考古队员们。虽然毕业了,但我的校园生活还要继续,那就希望今后自己能一直享受考古、躬耕田野、勤于研究,并把这份真诚的热爱传递下去吧。
何晓歌(右)在三星堆八号坑清理坑底器物,身后为出土的青铜器(摄影:余嘉)
作者为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2019级博士研究生
02
十年踪迹十年心
徐韫琪
终于到了和学生时代告别的时刻。十八岁那年与燕园初遇,青春的惶惑与悸动,至今仍历历在目。十年不过弹指一挥,留下的是一颗未曾褪色的热爱文学的心。
我的恩师杜晓勤教授,见证了我从初出茅庐的本科生到初窥门径的博士生的蜕变,他总是以老吏断狱般的眼光指出我的不足,又给予我无限的鼓励。据说有不少人从中学考入北大后,面对强手如林的环境会经历一次精神冲击,而我的冲击延迟到了读博期间。本科时我可以不太费力地取得不错的分数,但在强调“生产知识”的研究生阶段,我发现自己的能力无法满足我对自己的期待,时而陷入精神内耗。写博士论文需要创新,要在既定的时限内,发现别人未发现的材料、解决别人未能解决的问题。这在前贤众多的古代文学领域,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在找不到博士论文选题的最迷茫的阶段,导师鼓励我从原典中寻找学术问题,于是我每天抱着厚厚的影印本《全唐文》,一篇一篇做笔记,直到图书馆闭馆的音乐响起,将我拉回现实。这个过程确实煎熬,好比淘金者日复一日地挖土,时间点滴流逝,但不知能否有所收获,只有坚持再坚持。在五光十色的校园里,我如同“独钓寒江雪”的渔翁,伫立未名湖畔,独自等待光阴的沉淀。
或许是心境的相似,我在细读古籍的过程中,注意到以皮日休、陆龟蒙为代表的一批历来不被重视的晚唐寒士,他们在“主流”之外,以布衣心态和民间视角护惜绵延不绝的华夏文脉,探索出独到的复古路径。在浩如烟海的典籍中,他们或许只是时代的一粒沙,时而被“名家”的光芒灼伤。而我有幸通过细读原典,跟随他们领略姑苏四时风物的变化,倾听苦雨连绵下的士人心曲,见证二人从初遇到相知相携的真挚情谊。这些低吟絮语赋予历史以细腻的肌理和难得的温情,也被千年后的我一一珍存。他们让我相信,在寂寞山谷的角落里,野百合也有属于它的春天。感谢我们彼此成全。
囿于我的愚钝,正式写作后的种种艰辛难以详述,但杜老师始终坚定地相信我,正是他的乐观给了我坚持下去的勇气。记得有一次我因为写不好论文而焦虑,垂头丧气地问老师:“如果人生重来一次,您还会收我这个学生吗?”没想到杜老师毫不犹豫地回答:“如果人生重来一次,我还是会作出一样的选择。”每念及此,都无比感动和惭愧。在即将毕业的时刻,我也想对老师说:如果人生重来,哪怕遇到再大的挑战,我也会作出一样的选择。如今看来,我博士论文中的点滴思路,离不开杜老师对我冗杂的读书笔记的“披沙沥金”。做读书笔记的方法虽然“笨”,但通读了一手文献后,心里更有底,也深刻认识到,学术研究没有捷径可走,唯有付出更多努力。
隔周一次的读书会见证了我从“师妹”到“师姐”的成长。还记得刚加入《唐会要》读书会时,师兄师姐耐心地指导我、培养我的问题意识,轻松愉快的氛围渐渐让我克服了对典籍的畏难心理,也收获了真挚的情谊。我们一起办会、春游、秋游、聚餐、唱歌,真想重温那时的美好!每一次的切磋交流,都使我产生“见贤思齐”的敬畏。
感谢北大让我触摸到生活的无限可能性。我徜徉于不同学科的课堂,试图穿越学科和专业的壁垒,欣赏每一位学者的思想方法和性情风骨。北大开放的气质鼓励我克服自身的局限,学会包容与共情。置身燕园,既能沉浸在图书馆的海洋里,又能在路上与一个个书本上的名字擦肩而过,这种“梦想照进现实”的际遇令人恍惚而幸福。哲学系李猛老师的一段话,或许能概括这些年北大教给我的关于人文学科的价值与知识分子的职责所在:
“我有时总想,面对人类,你们和我身上都具有的种种愚蠢、贪欲、粗暴乃至卑劣,既能敏锐而毫不留情地予以指出,同时又能宽容地谅解这些永不改过、几乎毫无进步、对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总是漫不经心的人们,容忍他们身上的种种缺陷,痛惜他们所遭受的种种不幸,即使在最残酷黯淡的时刻,也绝不放弃改善我们自身和周围生活的希望和勇气,并耐心地等待人们身上所表现的善意温暖的光芒,这些往往是我们这个灰暗的世界中真正的乌托邦。犀利而不粗暴,宽容而不盲目,坚持理性,面对现实,同时又不失理想和激情,这是知识分子以及所有社会成员的伟大美德。”
正是这种信念感,支撑着我努力克服自身局限,直面琐碎而繁忙的生活。读博的道路上,时常伴随着迷茫无力,但我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即便在自我缠斗最激烈的时刻,我也始终没有失却对学术和文学的初心,那些浸润着作者灵气与性情的诗文总是能给我最真切的慰藉。我愿意与书为伴,做一辈子读书人。
负笈燕园的这些年,更离不开亲友的陪伴,珍贵的情谊难以尽数。感谢我的父母多年来对我学业、生活的毫无保留的支持,感谢我的先生薛朝航以无限的乐观感染着我,感谢爱猫徐卤蛋。老朱的燕南园52号、《教学促进通讯》编辑部,让我在茫茫人海中收获了别样的温情。
回望来时路,不禁想起钱理群先生那句——“我存在着,我努力着,我们又彼此搀扶着,这就够了。”
徐韫琪与导师杜晓勤教授合影
作者为北京大学中文系2017级博士研究生
来源|《北京大学校报》第1636期第3版
责编|李舒燕
排版|姚自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