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后的晴日,踏进平遥的老城门,恍然生出时光倒流的错愕感,仿如一个侧身,轻巧抵达了某处冻云素水的前世之地。
青砖黛瓦的房子,披一袭白披风;青砖墁铺的街道,犹被雪色轻缠。一堆堆雪,堆在街边,堆在褐色城墙下,白象安卧,云堆高垒。
青苍苍,灰扑扑,白艳艳。一层时间和寒冷的包浆,沧桑又明艳,厚厚包裹住一座古城。
冬日阳光一薄层,淡淡洒下,却温暖不了严寒的气温,打不开那层古釉之色。妍美相遇浑茫,只能悬浮在雪上,光是光,雪是雪,两不相干。
可是,这样的平遥更美了。那种莽荡大汉的硬气,多了一分婉约精致的纤巧。是一滴浓墨,落在千年宣纸上,在一笔一画、横平竖直涂抹时,几缕秃笔,恰是盈盈雪色。四平八稳的建筑格局因此不再紧绷了,松了一松,露出最美的艺术化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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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遥古城,最初建造者为西周名臣尹吉甫。他夯土筑就城垣,完成了平遥的雏形。明朝洪武年间,扩建修葺,成就今天的面貌。六道城门,南北各一为头尾,东西各二为四足,像个欲动未行的乌龟,取“吉祥长寿”意,寓意固若金汤、长治久安。
所以,平遥又叫“龟城”。龟城,从漠漠岁月那端从容而来,风雨不改,无古无今。我们今天看到的平遥,跟数百年前明朝人看到的,几乎没有大的不同。在速生速灭的今天,这一点实属难得。眼下,这龟城,驮一背雪色,缓行于史册间,正去向茫茫无际处。
想想看,我们的国土上有多少辉煌古都,波澜壮阔的历史,一捻一大摞。平遥呢,比一掌落叶大不了多少,且僻居三晋内陆,素来低调。可是,它没被外来文明同化,没被世俗拆迁干扰,至今保存完好。我们可以借它去看看,有什么不该丢的,我们丢了;有哪些本来熟悉的,我们形同陌路了。
这只缓行几百年的“老龟”,满满携带的是东方传统文化的意味:青灰主色调,是儒家的温穆端凝,提示后人要像祖宗那样知书达理;城墙上三千垛口,七十二堞楼,象征孔子三千弟子,七十二贤人;城中四大街、八小街、七十二道蚰蜒巷,正合龟甲上的八卦图案,经纬交织,井然有序;街道、庙宇、票号、店铺,中轴明显,左右对称,正所谓天地人三才和谐统一。
走在青砖墁铺的明清街上,街面凸凸凹凹,沟辙深深浅浅,悠悠蓄满的,除了清理不了的残雪,还有前朝旧事。逛一下垒满古玩、玉石、银器、剪纸的各色铺子,体会那种别具风情的晋商余味。一层两层的老民居,青墙灰瓦,雕花门楼,砖雕照壁,上马石,拴马桩,倒是原汁原味。
深宅大院中的一切,想必都安好着吧。那么,院中人呢?在这风情老院,有那么一刻,我是半梦半醒,亦幻亦真。想这里,也曾充满鸡鸣狗吠、家常烟火、读书女红、雕窗闲话。一豆灯火,簌簌摇曳在浓深的暗夜;一串清脆的算盘声,敲碎黎明的寂静……
在老县衙,我看了一堂、二堂、三堂。据说,一堂审理刑事案件,二堂审理民事案件,三堂为县太爷会客、休息之地。那错落有致、搭配有序的衙堂,曾有过几多官吏风流云散的传奇,我没有往深里猜的兴趣;我只是抄写了一副楹联,简洁的告诫,直说到心里头:“吃百姓之饭,穿百姓之衣,莫道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得一官不荣,失一官不辱,勿说一官无用,地方全靠一官。”
做官之本,尽在其中了。我在冰上一个打滑,思绪随着失衡的身体一惊,回到了当下这个冰雪老城。
我知道,平遥既有“晚清经济中心”之称,少不了的,便是那种商业伟人的古往今来。这一条西大街,走进去,乱枪打鸟随便一指,一个个门户里面,便不落空地,有着大小商业俊杰的前世今生。这条神奇的街,屋宇精雅,高墙森然,门前花岗岩门槛上的两道车辙印痕,是昔日车水马龙熙来攘往的见证。那些车马,络绎来去,驮着金钱,驮着风险,也驮着巨商的道义,驮出了南来北往的经济大流通。史料记载,平遥票号,鼎盛时达22家,“中国票号第一家”日昇昌,分号遍及全国,“汇通天下”。
平遥,称得上中国大地各式银行的“乡下祖父”。
这个奇异的古城,街道狭窄,宽幅不过四五米,店铺门面窄到三五秒就可错身而过。可是累累叠叠的堆砌之余,仍有悠悠放飞的空间:迎面两个清朝打扮的巡游人,咬牙努劲儿、露出颈上青筋的铜雕兵勇,指向天宇的翘角飞檐,玲珑静美的花窗……如今,他们披着一层晶莹雪衣,仍在充满兴致地交流。不知他们,可有暇赏一赏那时古城雪色?
真冷。躲进一家僻静茶楼,慢慢饮一碗浮着茉莉花香的茶,一点一点体会老城的今古一色。或无言立在一簇老者圈外,看他们下一盘天地方圆、绞尽脑汁的象棋,直杀到天色黯淡,寒风四起,老平遥的雪色到底是减了一痕。
暮色中,古城的一屋一宇、老街城墙,慢慢浮起一层苍茫,使那层雪色又朦胧,又混沌,一层幽光,一层古意,一层怀恋。(作者:米丽宏;编辑:杨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