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国人大代表、影视编剧赵冬苓

现实主义是一种坚持

——专访全国人大代表、影视编剧赵冬苓

第三次当选全国人大代表的影视编剧赵冬苓往年向全国人大提交的建议，指向了农民、育龄女性、老年人、污点艺人、平台主播、民营企业等不同群体和不同主体，她总在发现问题并提出问题。创作上，近年赵冬苓开始了与长视频平台的合作，作品主要面对比她小好几轮的年轻观众的检验，而她的目标就是年轻观众都能在剧中看到自己生活中遇到的问题。采访中，赵冬苓的回答一如她所坚持的现实主义创作方法，使专业的问题更加专业，艺术就更有力量。

记者：去年您作为全国人大代表，提出了帮扶农村弱劳动力人群、为企业聘用育龄女员工承担部分损失、注重养老配套设施建设等建议，我们关注到，这些建议与您近年创作的作品如《警察荣誉》《幸福到万家》《女士的品格》《老家伙》或多或少有一些联系。今年您再次当选全国人大代表，请您谈谈今年的建议。

赵冬苓：今年提交的建议主要是针对现在生育率下降，如何更好保障女性生育权利。去年我在会上提出过这个问题。我自从知道当选第十四届全国人大代表以后，就积极地向各方面征求意见、做调研、看各种材料。在过去一年的时间里，我还创作了一部以职场生育为主题的影视剧《女士的品格》，对这个问题的思考也在慢慢地深入。

我们国家有一系列关于女性“三期”的政策保障，以及《妇女权益保障法》。但是基本上女性生育的成本都由个人和企业承担，客观上造成了女性面临很大的生育压力，包括造成了一些企业和“三期”女性的矛盾和冲突。针对这种情况，如果只是强调企业的社会责任，解决不了一系列实际的问题，对于企业来说也是一个很大的压力。此外，福利应该普惠化、货币化，以前提出的对女性生育问题上的保障，只是针对有单位的、企业雇佣的女职工，有很大一部分女性人口比如说自由职业者、农村女性是没有惠及到的。所以建议国家无差别提供“生育福利金”，家庭中孩子的父母共用产育假，可按自己的需求在总天数内平衡男女双方的休假，对于国家政策规定而由企业担负的生育假、陪产假、生育津贴等，纳入企业减免税收或退税的核算范围，最大可能地降低企业相关的负担。这样可以缓解企业和生育女性之间因为成本的关系而产生的矛盾，使企业不再排斥女性生育，无论在哪个行业里的女性生育的时候，都能够享受到积极的鼓励或者帮助女性有保障地度过“三期”。

还有一个《关于降低生育成本、保障公民生育权，以提高生育率的建议》，为促进生育，降低育儿成本，从为妈妈免费提供医疗保障、免除子女教育负担、建立与生育挂钩的落户制度、鼓励民间办学、推进个人所得税以家庭为单位的综合申报制、政策导向上明确国家鼓励生育等方面进行改革。

《女士的品格》剧照

记者：您创作过多部法治题材影视剧，近年来法治题材影视剧比较突出的问题是什么？您认为其根源在什么地方？有没有解决的途径和办法？

赵冬苓：法治题材影视剧热闹是一种自然的现象。首先，我们国家坚持依法治国、依法执政、依法行政共同推进。其次，法治题材天然带有一些吸引观众的因素，所以法治题材一定有它的观众群以及创作的热度。但是有一部分作品显示出编剧在法治观念和编剧理念上不够专业，创作者可能只关注了法治题材里面天然吸引观众的那一部分，而对法治题材还包含的另外一部分，就是它的专业性以及法律的严肃性、严谨性，这些方面做得不够。

一开始大家可能都带着一点投机心理，觉得这个行业可能有观众感兴趣，我们就去做这个行业题材的影视剧。过去我经常开玩笑说，我们写的行业剧往往只是给男女主人公披了一个行业的外衣，让他们无差别地谈恋爱。但是这样的作品对行业内部的问题、行业的规律，以及涉及的法律法规不够重视，播出后总是会受到观众批评。近两年编剧和从业者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都在注意专业性问题，希望把行业剧写得越来越专业，越来越体现出它的严肃性，使剧集能够得到行业内外大家一致的认可，使剧中的人物体现出行业的特点。

我确实写法治题材比较多，我对法律特别感兴趣，写的时候也特别注意它的专业性。我现在有一个写律师的剧待播，这部剧无论是前期创作还是后期拍摄过程当中，都再三注意专业性问题，请专业律师把关，让它严谨。包括我前期要和专业律师接触，对他们的工作生活进行研究、对案例进行研究。说一点瑕疵不出也不大可能，但我们尽可能地减少。

记者：您觉得如何处理好满足观众的情感伦理期待与法律法治要求的严肃性和专业性之间的关系？

赵冬苓：谈到专业性，可以拿美剧和韩剧来做个对比。美剧里，专业人士是在按照本专业的规矩来做事情，虽然我们对美国的法律不了解，但是专业人士是什么样子，我觉得观众都能感觉得到。我对韩国的律政剧评价特别不高，我看过韩国几部律政剧，都看不下去，无论是写律师、写法官，也都是披着行业的外衣在谈恋爱。我以前看过《记得：儿子的战争》，剧中父亲当年曾经被冤枉过，儿子长大了，当了律师，要证明父亲清白，结果律师在法庭上大哭，我觉得太可笑了。去年比较火的《少年法庭》，我评价也不高。第一集的结尾，女主角法官为了追一个罪犯就光着脚丫跑到大街上去，法官亲自下场，这和法官这个位置的设置简直就是相悖的。为了强调戏剧冲突，为了满足偶像剧观众的心理期待，就会违反一些行业的专业性、严肃性来编剧。其实我觉得完全有另外一种路子，美剧《傲骨贤妻》是我非常喜欢的一部剧，它就做到了将专业性和人物戏剧性、戏剧结构比较完美地呈现，做到了比较一致。我觉得这是我应该学习的一个方向。

《警察荣誉》剧照

记者：您的剧作在深化英雄人物的性格刻画和形象塑造方面做了很多成功的探索，能不能介绍一下您描写英雄的复杂性，其对立面何以“强大”，还有英雄所处环境的严酷性等方面的理念？

赵冬苓：在我们的语境里如何描写正面人物、英雄人物，是一个行业普遍面对的话题，应该说还没有很好地解决。比方说最近大热的一些剧，反面人物就写得特别成功，正面人物相对来说比较刻板。写反面人物的空间比较大，我们没要求他的三观特别正确，没要求他做特别正确的事情，他本着人性和欲望去做事，呈现出来应该有的样子。观众不一定认同这个人物，但是能够理解这个人在这种环境下会做这样的事。而我们在写正面人物的时候，由于各方面的原因，留的空间很小，比方说他不能做不正确的事，甚至说话会有很多禁忌，我就觉得太为难创作人员了。但是我觉得既然创作人员能把反派人物写得那么精彩，正面人物一定也能写精彩。

《警察荣誉》首播是在央视8套的“非黄金时段”，当时我就觉得这个戏可能要被埋没了，结果大量的“自来水”让这部剧成为去年豆瓣评分最高的几部国产剧之一。为什么口碑那么好？其实就是我们在《警察荣誉》里基本做到了所有的人物都是说人话、办人事的，没有一个“假大空”的人物。这一点我觉得考验的是创作人员的审美和创作能力，就是说一个人有小心思、小毛病、弱点，你怎么还能让这个人物可爱。在《警察荣誉》里我们做了很多探索，目前观众的反映还是不错的。当然网上也有很多批评，有一个观众在哔哩哔哩网站做了二十几分钟的《警察荣誉》剪辑片，题目就叫《年轻人的老去》。我站在我这个岁数的角度看这四个年轻警察，写了他们对现实的接受，写了他们成熟的过程，而在这一位年轻的观众眼里，他认为是这四个年轻人“老”了。我觉得虽然话说得很尖锐，但是对我今后创作的启发非常大。

我们创作的时候，往往是站在自己的角度去看，这是正确的。不能说我明明不这样认为，却非让这个人物去这样做，这是造成主人公“假大空”的一个很大的因素。创作者就应该站在你如何去看待这个世界的位置上，去把你的认识真实地传达给观众，才能在观众那里引起共鸣，我觉得这是一种创作的方法。但是我们在这样做的时候，往往会忽视了换一个角度怎么看，观众对我的批评就让我看到了他们怎么去解读这四个年轻警察的行为。

记者：您提到从视频平台获得了对作品的一些反馈，您现在与爱奇艺合作，平台利用大数据等技术监测用户的需求，也会把这些数据反馈给内容制作方，您觉得这些数据是否代表了观众的偏好？创作者应该注意什么？

赵冬苓：《警察荣誉》给爱奇艺的时候是一个完整的剧本，我当时也不知道大数据，我因为喜欢就做了这个剧本。当我开始做《警察荣誉2》的时候，平台就告诉我一些大数据。我当时就说了一句，如果只看大数据的话，就没有《警察荣誉》。我们要看大数据，但是不能被它牵着走。前几年的一种倾向就是对大数据过分尊崇，所以那时候平台播的剧的类型比现在要少得多。前几年现实主义题材是不太吃香的，大量的是悬浮的古装穿越剧、甜宠剧，平台总是觉得观众喜欢这些。这几年，基本上都是一些真实反映现实社会的剧，引起了观众强烈的共鸣，我觉得这应该对平台有比较大的启发。在10年以前，还没有所谓平台的概念，我和影视公司合作的时候，他们就说怀旧剧的风潮过去了，要少创作怀旧剧了，谁能想到会出现《人世间》这样一部有强烈怀旧色彩的剧热播，所以这对我也有非常大的振奋作用。

过去平台过于注重大数据的时候，观众年龄层比现在要窄，所以他们只注意年轻观众的需求。与平台合作，我只能去接受这种评判，努力让自己做出改变，但同时我也清楚地意识到，你不可能只跟着潮流走，一定要有自己的坚持，如果我没有坚持的话，可能就没有《警察荣誉》。

记者：去年在平台“降本增效”的前提下，几部面向更广泛群体的大剧获得了成功，您觉得这些“现实主义+”的作品能取得突破的原因有哪些？

赵冬苓：首先是主管部门的提倡与推动。其次是平台发展到一定阶段，承担起主体责任是必然的自我要求，不能总是弄一些甜宠剧，过去这个责任是由电视台来承担的。现在平台是很重要的一个渠道和窗口，观众层也拓宽了，不可能忽视那么大的观众需求。为了平台的发展，也要观照到一些面向更广大观众群体的大题材。包括观众需求的推动，比如过去芒果TV的定位是面向很年轻的观众层，去年他们也推出了像《底线》这样的大作品。过去30岁的用户对平台来说都已经算老的用户了，但是十几岁的孩子他们也会长大，长大以后他们也不希望整天光看男孩女孩谈恋爱，他们在社会生活里遇到了很多的问题，也想在他们看的剧目当中来寻求一些能够产生共鸣的、能够触动他们的作品。

作为创作者，术业有专攻，宫崎骏一辈子做动漫，但他的作品的主题和内容是非常广大的。我觉得一个有创作野心的创作者，总是希望自己能够得到更广大的观众的认可，在自己的笔下能够反映更广阔的社会现实，这是我所追求的。

来源：中国艺术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