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位备历人生坎坷而生命之树常青的世纪老人，对于一位耕烟种玉80余载为弘扬传统文化作出了卓越贡献的鬼才艺术家，对于一位湖湘文化养育的学界山斗，作为同乡晚辈，于黄永玉先生而言，任何言辞都无法表达自己的高山景仰之情。但笔者不得不说，去年秋天在荣宝斋看到黄永玉先生的巨幅《荷花》（画心5m×6m,2009，以下简称巨《荷》），伫立良久，如醉如痴，但觉仙风扑面，灵气畅流，为其巨丽瑰奇之美而深深震撼。常读其幽默小品深敬黄老的智慧才情，而聆其黄钟大吕，不觉魂悸魂动，意畅神飘！

国画5m×6m,黄永玉2009《荷》

斯品是画家为荣宝斋奉献的一片爱心。荣宝斋作为一家驰名中外以经营文房四宝的老字号店铺，迄今已有三百余年的历史，可谓“活的文物”“民间故宫”。荣宝斋为延续着中华民族的古老文化，为发展传统技艺与新时代的精神文明做出了卓越贡献。荣宝斋是中国艺术家的精神家园，当然更是黄老的灵魂寓所。早在2006年，画家听说荣宝斋将要修建新的大厦，振奋不已，对主管领导说：“快盖好你们的大房子，留块墙面，给你们画张大松树啊！”2010年大厦落成，86岁的黄老冒着酷暑开始创作，但所绘不是大松树，而是旭日朗照、薰风吹拂下的荷花。历时40余天终于完成这幅270余平尺的巨《荷》，谁能想到，创作如此宏篇伟构，画家居然没有草图，三日一花，五日一叶，东图朝日，西绘碧波，南滋茂草，北植杜蘅，而意境圆融，高华幽邃。好象是泥人张捏泥，对面而坐，弄土于手，不动声色，瞬间而成，神形毕现，栩栩如生，在黄老胸中早有一幅完整的巨《荷》图。黄老的创作有如特殊年代在湘西老家种菜，开荒种地，挖土修边，施肥浇水，这些农活再熟悉不过，不到几月工夫，但见绿色葱茏，灵烟缭绕，菜园像节日的舞台，瓜蔓迎风，鲜蔬映日，蕃茄如灯笼，豇豆如飘带，绿叶如翡翠，幽光愉目，清香醉人，所有的技法，所有的思想，所有的诗意已化为一片天机。

耄耋老人这种胸有成荷、运斤成风的手段当然并非天生，黄老是鬼才，天赋奇高，一点也不假，但美的创造是生命的物化，汗血的凝结。黄老成为一代艺术大匠，走过的路犹如西天取经的唐僧，备历人生风雨。他怀中揣着的半张初中毕业文凭就是他人生的起跑线，12岁外出闯荡，16以艺术创作谋生，瓷厂小工、小学教员、中学教员、家众教育馆员、报社编辑、电影编剧、中央美院教授，这是他的经历和资本；木刻、篆刻、诗歌、杂文、散文、小说、设计、书法、绘画，这是他的专业和谋生资本，当然，他的智慧才华绽放出的最璀璨花朵还是绘画。他的幽默小品仅仅是笔尖上掉下来的几点汗珠，他的渊博学问与版画、国画巨构才是浓墨重彩，他的巨《荷》才是气势磅礴、雄浑瑰丽的交响乐。他的绘画创作师古人、师造化、师西方、师心源浑化为一，唯美为上，无所不用其极。画家跳出一切樊篱，挣脱一切绳索，开启一切灵源，让生命的激情纵意燃烧，让智慧的嘉葩自由绽放，这一切的一切就化为瑰玮的巨《荷》。

远望巨《荷》，在万道红霞的辉映之下，一望无际的池塘碧叶田田，在如碧云、如翡翠的荷叶之中，秀逸的荷举争妍斗艳展示她们的风采，或粲然妍笑，或含苞待放，或娟然挺秀，或羞涩凝思，或翩然起舞，或粉赤如霞，或素洁如玉，仿佛是盛大的节日，五十六朵民族的生命之花赶到同一广场，聚为诗歌的渊薮，汇成欢乐的海洋，这是艺术的盛宴！你看那些荷花，颀者，低者，腴者，秀者，舒者，敛者，舞者，歌者，风姿绰约，气象万千。我醉心荷花，更爱荷叶，绿叶的衬托使红花更显妖娆；荷花的清姿使绿叶倍饶诗意。微风吹拂，无边的碧涛镀上一层金色，彩绣辉煌，而无一丝丝俗气。荷叶荷花之下的小草和浮萍，他们沐浴着斜照过来的阳光，自得其乐地舒枝展叶，或在碧流中飘荡，并不甘寂寞地展示其幽姿。朴素、灵秀、幽雅、清逸，一切的形容词为之失色。这是画家以胸次、学养、才情、功力营构的高风雅韵，画家的生命精神与时代风光幻化出的绚丽风景。

黄老是卓越的画家，首先是杰出的诗人。他的绘画蕴有浓郁的诗意。苏轼诗云：“少陵翰墨无形画，韩干丹青不语诗。此画此诗真已矣，人间弩骥漫争驰。”（《韩干马》）人物鞍马是诗，山水花鸟更是诗意的物化外化，于中国的绘画艺术而言，不以真善美为思想内核，不以诗意为精魂，纵能运斤游刃也只是庖厅之工、斫轮之匠，那个解衣磅礴的挥毫之士方是裁云国手。绘画意象与诗歌的比兴大致相通，诗的美感表达是言在此而意在彼，言有尽而意无穷，绘画却是言在此而美在此，言有尽而意无穷。塑造典型性的艺术形象，表达艺术家对生活的审美认识，拓展审美者想象联想的空间，这是相通的。荷花之为灵物，从《诗经》《楚辞》到曹植、李白、杨万里、周敦颐，都是诗文中的审美符号；于绘画而言，从梁元帝、徐渭、八大山人、齐白石、潘天寿、张大千，都赋予了荷花独特的美学意蕴，从生命佳葩、高洁人格到民族精神，都是自我个性与时代风光之写照。黄永玉备历人生之苦难，热爱时代之春天，借荷写心，借荷写意，借荷言志，借荷颂时，艺术家与巨荷已忻合无间。黄永玉笔下的巨《荷》，自然寓有高洁、典雅、真善美等丰富内涵，但更让人想到心灵的自由，生命的璀璨，智慧的瑰玮，才情的绚丽，时代的祥和，民族的兴旺，禅意的空灵！

读巨《荷》杰构，物我交融，天机一片，没有八大的衰飒、潘公的霸悍，多见白石的清纯、大千的高华，更饶童心的天真，诗意的灵慧，禅趣的幽雅，高韵难言，赋之以诗：

之一

霞光万缕洒灵荷，一片幽晖瑞霭多。

谁把西湖移楮素，芙蓉国里鬼才哥。

之二

泠风浩荡见天倪，碧叶红荷蕴化机。

荡尽阴霾迎旭日，山川万里凤来仪。

之三

屈子孤高着芰衣，青莲起舞醉清晖。

慧心今与先贤接，不与山人赋采薇。

之四

万朵娇姿灵府藏，墨烟飘缈荡霞光。

解衣磅礴挥霜颖，巨刃摩天蹈大方。

之五

中锋笔意岂徘徊，画境须从诗境来。

深谢无愁河上客，梅花白雪醉吾侪。

芰衣：屈原《离骚》：“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

李白：《古风•之五十九》：“碧荷生幽泉，朝日艳且鲜。秋花冒绿水，密叶罗青烟。”

“山人”：指八大山人，八大之荷多有冷逸孤高之气，为个性特征与时代风光之投影。黄永玉撰有《无愁河上的浪荡汉子》小说。

蒋力余自书诗手稿

（作者蒋力余系湘潭大学教授、诗人，诗书画美评家，中国李白研究会会员，荣宝斋沈鹏诗书研究会理事，主要专著有《诗咏中华》《沈鹏诗书研究》《林凡评传》《抱冲诗艺研究》《求索何辞远——张海书艺探幽》《言恭达书艺研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