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 |《敦煌学辑刊》2022年9月15日第3期，因篇幅限制，故摘录部分。
本文作者杨祖荣，系北京大学哲学博士，福建师范大学古籍所所长、文学院古代文学教研室副教授；陈佩雯，系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
《佛教影响下的敦煌文学》（以下简称本书）一书由人民出版社于2021年10月出版，该书系“敦煌研究院学术文库”系列丛书之一种。作者王志鹏先生现为敦煌研究院研究馆员，主要从事敦煌文献、宗教思想文化和中国古代文学的研究工作。本书正是在其多年研究的基础上，藉由佛教对敦煌文学影响的视角，对敦煌文学进行综合性考察和具体研究的又一力作。
研究内容：文体为轴，分类探讨
敦煌文学是“敦煌学”研究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正如作者在“绪论”中所指出的在当今敦煌学研究中存在的问题：将敦煌文学近乎等于民间文学的片面性，对“敦煌文学”概念理解的模糊性，以及对敦煌佛教文学研究方面的不足等。尤其是敦煌变文、歌辞和佛赞等大量与佛教有关的文献，特色鲜明，数量较大，创新性高，但研究的深度与广度都还不足。因此，一方面有必要对敦煌佛教文学作品及佛教相关作品进行整体、全面且系统的考察，另一方面又需要对诗偈、变文、歌辞、赞颂类作品等与佛教关系密切的文献展开具体而深入的讨论。本书正是基于这样的问题意识而产生的。
《金刚经变之剑舞》，莫高窟第154窟 东壁门北侧上部右下角，盛唐
本书作者广览前作，参证博引。“绪论”网罗前贤著述，历数诸家研究，同时反思“敦煌文学”概念，强调敦煌文学作品的研究应考虑作品产生、发展的条件背景，并加强对写卷中佛教文学作品的系统解读。各章节写作开篇，或对诗偈、变文、歌辞、佛赞等各类文本的起源流变、研究历史作出简要概括，或有对历来存在的分歧点进行探讨辨析，以图结合前人的成果来推进研究，从而挖掘影响敦煌佛教文学发展的内外部因素。相较于以往研究，本书又颇具特色：
1. 全面系统，巧思创新
本书从整体上对敦煌文学的发展脉络作出了十分清晰的整理，所研究的敦煌文学作品涵盖诗偈、变文、歌辞、赞文、灵验记、功德记与愿文等多类文体，并对诸多作品的形式与文本内容进行详尽的分类与解析，颇具全面性与系统性，同时提供了不少重要作品的解读方式。
在对敦煌文学的全面系统把握之下，作者在具体论述中也有不少创见。如探讨敦煌变文的文学表现时引入地狱轮回观念。敦煌写卷中包含地狱观念的作品主要有两类：一是介绍地狱世界的佛经或疑伪经，一类是敦煌变文、灵验记等，后者流传受众甚广，如其中的目连系列变文中突出描绘的多重地狱怖像，成为具有代表性的描写。
《伽陵频迦乐队》，莫高窟第61窟 南壁，五代
到后世，地狱观与原始的鬼神信仰不断融合，成为传统文学创作中异世界描写的常见形式，如S.2630《唐太宗入冥记》借地府影射人间官场丑剧，可见地狱观念深入人心。又如附录中对王梵志及其诗歌研究之献疑，在前人研究成果上，作者亦有新探：王梵志的身份不一定为诗僧，其作品多为讽世诗而非禅诗。又基于这些讽世作品，结合《好了歌》对王梵志诗歌思想内容进行具体分析，以此考察王梵志诗产生的历史文化背景及其现实意义。
此外，释门诗偈和佛赞这两类文体的研究是作者十多年来文献整理与校录的结晶。佛赞作品繁复，数量庞大，这样全面且系统的文体归类与文本解读在该体裁研究领域中有重要意义，时有创见。如在“阐释佛教义理的赞文”一类中（第五章）论述《五更转颂》，虽然P.2984和S.4654卷均抄题为《南宗定邪正五更转》很容易让人误解为这是显扬南宗思想的作品，但作者通过内容的考辨，指出《五更转颂》更多的是表现出南北宗兼修的思想（第220页），反映出南北宗思想的交融，对我们当下南北宗的考察提供参考。
敦煌P.4617卷《五台山圣境赞》等赞文
2. 双线齐并，视角独特
一是“儒学化佛教”的视角贯穿始终。相对于传统研究中对敦煌佛教文学作独立性考察的思维，作者结合儒佛的互动关系来发掘敦煌文学发展过程中的内在因素。“儒学化佛教”这一概念在首章中早有提出。首章所勾勒的敦煌多元社会文化背景中，世家大族与僧团代表往往兼修儒佛，敦煌地区佛教具有儒学化的特征。此外这一视角于各篇章又有具体体现。
比如，同样在讨论地狱观念的来源及其在敦煌变文中的表现（第三章第四节）时，作者所举目连系列变文所传达另一重要内容——“孝”之价值观，正是儒学与佛教思想结合的范例。目连变文在极度渲染可怖地狱的文学色彩外，更有劝诫人们修佛行善的宗教导向和孝母奉亲的价值观意涵。佛教提倡辞亲出家，这与儒家“父母在，不远游”的观念并不相同，而目连变文却结合了“救母至孝”与“劝导修行”的特质化解了这一冲突。目连的形象也由此不断强化，成为典型形象，这正说明了佛教思想对儒家学术及其价值观的选择性融取。同类的《父母恩重经讲经文》（P.2418）、《孝子传》（P.2621等）、《董永变文》（S.2204）等文本均宣扬儒家的忠孝观念，体现了佛教适应中土文化的过程。
《化城喻品》，敦煌莫高窟第217窟，盛唐
敦煌佛教文学与我国古代文学双向互动
本书在分析各类文体时，往往与中国传统文学体裁互照。例如，通过敦煌佛赞与我国传统论赞文体的异同对比（第五章第三节），可知敦煌佛赞继承了中土传统人物赞以四言为主的语言形式，而又在题材内容上更为丰富：不仅继承了我国传统文学情感写意的书写内容，突破其篇幅限制，又受到古代印度的歌赞传统影响，音乐特征突出。敦煌佛教文学融合了外来文化、敦煌民间文学与我国传统文学的内蕴。这一特征于其他释门作品中也多有体现，是“佛教中国化”在文学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探究敦煌文学与传统文学的互动关系，不仅有助于深入把握前者的性质内容与发展状况，同时对于完善隋唐五代文学史体系，思考敦煌佛教文学在此体系中所处的定位，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
敦煌S.373卷局部
研究后续：启发思考，拓展空间
本书全面、系统地考察了佛教影响下的敦煌文学，读来很有启发。以下仅举两例：
第一例是唯识与敦煌文学。敦煌佛教盛行，僧徒不仅讲经传教，更是文学创作的一大主体。以释门诗偈为例，作者指出其创作者有不少是佛教史上的著名人物，如神秀、慧能、玄奘、法成、悟真、海晏等人，而其中便有不少如法成、悟真一样修习唯识学的僧人。敦煌修习唯识学的僧人众多，除了书中所举例的敦煌诗偈外，也还有其他的文学作品。如善讲唯识百法、习修文殊法界的彦熙所创作的P.3276V《常定政事楼厅记》与P.2605《敦煌郡羌戎不杂德政序》，是敦煌碑铭赞中两篇记载东西文化交流的重要记录（见王志鹏《敦煌僧人彦熙生平创作考论》，《敦煌研究》2004年第1期）。
《维摩诘游访酒肆》，敦煌莫高窟第61窟，五代
同时，唯识学的文本与思想也渗透进敦煌文学的创作。如S.4571《维摩诘经讲经文》中，多处直接或间接引用窥基《说无垢称经疏》。唯识僧人的创作、唯识文本与思想的渗入，在诗偈、讲经文和碑铭赞等多种敦煌文学文本中都有反映，它们一方面推动着唯识思想在敦煌地区的传播，另一方面又推动着敦煌佛教文学的发展。
第二例是敦煌佛教文学作品的双重价值：文学价值与历史价值。在着眼于敦煌佛教文学作品的文学表现与特征时，我们也应注意到作者对大量文本作品所具有的史料价值的肯定，如诗偈中第四类歌咏佛教寺院石窟及僧人间的往来酬唱、第五类描写僧人宗教修行以及日常生活的两类作品，以及历史人物变文、歌辞和佛赞中反映敦煌地区生活画面的大量文本等。这些作品以文学的笔触来反映彼时敦煌地区佛教发展的历史环境，对于考察隋唐五代时期敦煌社会发展史有重要的参考价值。因此，在研究中注重文学分析时，也不应忘却其历史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