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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到外婆桥

日期: 来源:城报收集编辑:城报

23:00了。

我望着窗外深沉的夜幕,楼下那盏孤零零的路灯围绕着昏黄的光晕。我盯着路边幽幽灯光下几片打旋的黄叶子出神。风吹进半掩的窗棂,吹起窗纱的一个角。十月的秋夜是冷的,我这样想着。深吸一口气,雨后清冷的空气混着泥土特有的潮湿气息,还有一种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清香。

常熟的桂花开了。

我哆嗦了一下,裹紧了身上的针织外套,朋友总说这外套显得我像个小老太太。但是我喜欢,莫名地,不知缘由地,几乎痴迷地对这针织物件爱得要死。

我又吸了吸鼻子,全城的桂花在一夜间几乎都开了。桂花的清香是可以让人感到宁静的,这是我在杭州的十几个秋天里一点点闻出来的。淡淡的,没有玫瑰的浓郁,没有芍药的热烈,但是如细水长流,一点点地融在每一次的呼吸里,沉醉在秋日的风里。我太熟悉杭城的桂花了。

但是为什么,我感到一丝陌生呢。总感觉这里的桂花香和杭城相比缺了些什么。一个念头转瞬即逝,而我试图抓住。

“摇啊摇,摇啊摇,摇到外婆桥......”不知怎么的,近些天来,这首儿时的歌谣总在我的脑海里回响,像是一些呼之欲出的回忆。

渐渐地,一些东西在我的脑海里明朗了......

一张笑脸浮现出来,很模糊又莫名清晰。那是一个老人,一个满头银丝的老人,一个笑眼弯弯的老人。她笑着,两个酒窝漾在嘴角。阳光洒满她的头发,晃得我心头一颤。她弓着背,稳妥却又矫健地向我走来,正如她这么多年来一样。

一瞬间,我意识到满城桂雨下,我内心深处缺失的、念想的,就是与杭城相伴大半生的人,那个桂花树下摇着蒲扇的老人,那个有着茉莉花味的老奶奶,那个总是提着一盒桂花糕、拿着一卷拆了又织毛线的老妇人。

“外婆夸我是好宝宝,一个馒头,一块糕......”

“呲啦!”

 我醒了。一半是被刺眼的阳光晃的,另一半是被管阿姨拉窗帘的声音吵醒的。

“起来咯大小姐!太阳晒屁股啦!”大好的梦被打搅了,我多少有些懊恼。

夏日清晨的阳光透过半开的窗帘投射在床上,照在书桌的镜子上又在天花板上反射出一道棱。我一向喜欢清晨刺眼的阳光,喜欢看着空气里的细小的浮尘在空中飘着。

“阿姨,我不想去幼儿园。”

我不喜欢幼儿园。幼儿园那个于老师凶得很,每次我吃不完午饭都会瞪着她的金鱼眼瞅着我。祝老师倒是温柔可爱,可惜她不带我这个班。

“哈哈哈哈哈小梅呀小梅!你是睡觉睡糊涂了咯!你已经放暑假嘞!”管阿姨端着一盆新洗的衣服大笑起来,黑里透红的圆脸上笑出了一脸褶子。

对啊,今天是暑假的第一天,我怎么把这都忘了,难怪外公总说我马虎。

餐桌上早就摆好了白粥和鸡蛋,热腾腾地冒着白气。外公正坐在那张橡木藤椅上,慢条斯理地啜着一口龙井茶。厨房里传来“咚咚”的剁菜声——外婆又在剁肉末,准备做肉圆汤啦。

“小孩子吃饭怎么挑三拣四的,磨洋工!”

果不其然,看着我把鸡蛋的蛋黄挑出来,先吃蛋白,外公就又发话了。但是我真的很讨厌吃鸡蛋,尤其是蛋黄,干干巴巴的,没有一点味道,难以下咽,堵在嗓子眼里吞不下去又吐不出来,嗓子眼卡得慌。无论外公说了我多少次,我就是不愿意吃蛋黄。

“喝哟!你好拉倒了,小梅那么乖一个小姑娘,别总说她。”

外婆端着剁好的一大盆肉馅儿从厨房走了出来。她笑着摸了摸我的脑袋,又捋了一把管阿姨给我扎的公主头——管阿姨扎的麻花辫勒得头皮紧紧的,摸起来又痒又麻。

“小梅!上午和外婆一起做肉圆好不好?”

“好!”

我最喜欢和外婆一起做吃的了,每次都有不一样的小花样,。上次那个虾肉馄饨就很有意思:外婆把着我的手,把擀好的面皮往手里一摊,再把虾肉馅儿揉成一个圆球球放进去,薄皮一叠就是一个圆滚滚的虾肉馄饨,皮还是半透明的,沾着水亮晶晶的,很好看。

“我们把小手洗干净,做肉圆喽!”

外婆捏起我湿漉漉的手,用筷子夹出一把肉末放在掌心上,抓着我的大拇指往虎口一捏,圆圆的肉丸子就躺在手心里啦。我好想吃飘着葱花的肉圆汤啊。

中午外婆就炖了肉圆汤,管阿姨还特意炖了清暑的苦瓜肉末,闻着有一股中药的苦味,管阿姨还一直说着:

“小梅多吃点苦瓜,解暑的!”

一边说着就往我的碗里夹了好几筷子苦瓜,暗绿色的,还冒着油光,把丸子好看的肉粉色全部盖住了。

“我不喜欢苦瓜。”

我那筷子扒拉着一大坨苦瓜,把底下的肉圆挑出来先吃掉。我知道外公又要训我了。

果然,外公一听就把碗筷放下来,脸一垮,说道:

“小孩子怎么挑三拣四的,蔬菜不吃。当年我在部队里航海的时候,最缺的就是蔬菜......”

“哎哟,说什么呢!小梅乖啊,吃完这碗饭,下午我给你讲故事。”

外公最喜欢讲他当年在部队里的事情了,什么舰队,什么海军,讲来讲去就这么些故事,还好外婆及时打断了他。

“来,小梅,啊——”

外婆拿起我的碗,用调羹舀了一大口饭,喂到我嘴里。我吞了吞口水,为了下午的故事,只好勉为其难地咽下了。

等我长大有了钱,一定把世界上所有的苦瓜地买下来,改种西瓜!

我最喜欢听外婆讲故事了。

午后的阳光透过楼下门前的桂花树照下来,照在草地上,也照在外婆的老式躺椅上。夏日和煦的暖风吹起树枝层层涟漪,树荫斑驳的草间,花谢绵绵。蝉鸣阵阵,配合着外婆摇蒲扇的声音,巧妙地凑成一曲夏日乐章。

每到初夏,外婆都会在她那老式住宅门口的桂花树下摆上一张摇椅,她就每天摇着那把边缘磨损的旧蒲扇,整日坐在那颗桂树下。而我最喜欢做的,就是在午睡时间依偎在外婆的怀里,闻着那股幽幽的茉莉花香,看着树叶投下的光斑在身上游走,听外婆讲70多年前的老故事。

“小梅今天要听什么故事呀?”

外婆一边说着,一边把我往怀里搂着。一手摇着蒲扇,一手摸着我的小辫子。外婆身上熟悉的茉莉香让我感到很安心。

“我要听抗日战争的时候,八路军打鬼子的故事!”

我最喜欢听外婆小时的故事了,好像通过外婆的声音就能透过宁静的午后穿梭时空,看到当年的烽火连天。

“好啊,那今天外婆就给你讲讲当年鬼子进村时候发生的故事吧。”

外婆出生在七七卢沟桥事变的第二年,那个硝烟四起、炮声满天的年代。外婆告诉过我,因为家里穷,一直想要个男孩,她差点和前面几个姐姐一样被送走。侥幸逃脱后还差点被裹小脚。六岁放牛差点被淹死,得过疟疾,在山上碰到过水管粗的白蛇。外婆说,她到十二岁才上的小学一年级,开学前一天,我的太外婆给她梳头,用篦子梳下了一头的虱子。

每次听到这些故事,我都会有一种陌生的恐惧感,好像亲身经历这些的是我。但是我又迫不及待地想继续听下去,想听更多的故事。

“我和你说过的小梅,外婆的家在山里面,离这儿很远很远。”

“比萧山还要远吗?”

我唯一听过的地方就是萧山,妈妈经常和我说,到那边的机场坐飞机要先开一个小时的车。一个小时真的好久啊,上次爸爸接我放学迟到了,我只好在幼儿园的滑滑梯上坐了那么久,真的好无聊呀。

“远啊,远多了,连汽车都要开好多天才能到呢。”

我实在是想不出来,连汽车都要开好多天的地方有多远。外婆顿了顿,继续说道:

“那个地方啊,鬼子本来不容易打进来的,但到后面,他们还是进村了。进村了怎么办啊,跑啊。鬼子特别凶残,杀人放火,连小孩子都不放过。”

外婆告诉我,当时日本人杀进村的时候,他们全村的人都躲在庄稼田里,一百多人一动不动,大气都不敢出。

“当时就,真的,特别不巧,特别不巧,我那个大弟弟,当时才出生没几个月,被鬼子的机关枪和刺刀吓坏了,张嘴想哭......傻孩子啊,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哭啊......”

外婆讲着讲着就出了神,一双衰老下垂的眼睛里好像湿湿的。她侧对着我,叫我一时间分不清这究竟只汗水还是泪水。可能外婆热了吧。

“然后呢?”

“然后啊,我的母亲,也就是你的太外婆,只好死死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哭出声儿。一村子人呢,被发现了可就完了......我眼看着我那弟弟的脸被捂得发紫......我可怜的母亲啊,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一个儿子......”

“那......外婆的弟弟后来怎么样了?”

“死喽......他才那么点大,被捂了那么久。”

我抬头看着外婆,她缓缓转过头。这次我看清了,是泪水。

“外婆......”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外婆了,我没有弟弟,不知道当时的外婆有多害怕,又有多难过。

外婆看着我,突然又笑了。那么奇怪,明明眼里还有泪花,却笑起了一脸褶子,两个酒窝漾在嘴角。

“哎呀,我们小梅要睡觉了哟。以后的故事,我们明天再讲好不好?”

说这,外婆又把我往怀里搂了搂,茉莉花香更浓了。我吸吸鼻子,闻着这股熟悉又安心的味道,夏天的风都凉了下来。

“摇啊摇,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外婆摇着摇椅,蒲扇扇起阵阵微风,轻声唱着。

“外婆夸我是好宝宝,一个馒头,一块糕......”

风很和煦,歌声很柔和,树叶的“沙沙”声很好听。我缓缓闭上眼睛,坠入一个茉莉花味的编织梦境。

我的整个四岁的夏天都是在外婆的厨房和桂花树下的摇椅上度过的,在那个充斥着各种香料食材的小房间,在那个树荫斑驳的院子里,在那个茉莉花味的怀抱中......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

外婆打电话来的时候我正坐在桌上,一只脚架在桌上,另一只脚悬空着晃悠晃悠,摇头晃脑地背诵着昨天刚学的诗词。所以妈妈拿着手机推门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我的这副猴子模样。妈妈“扑哧”一声笑了,说道:

“小梅怎么像孙悟空似的,小脚翘得老高!还不来接外婆的电话?”

一听是外婆,我立刻把脚撤了下来,慌慌张张地跳下桌子,改坐到椅子上,摆出一副淑女模样,眼睛眨巴眨巴——管阿姨总告诉我,文静的女孩子讨人喜欢,瞧我多文静。

妈妈看着我翘个二郎腿扭成麻花,笑得开心极了,单边的酒窝咧在嘴角。

“好啦!”她说道,“外婆说,今天天气好,问你要不要和她去西湖边玩玩。她做了桂花糕,你肯定喜欢。”

我可太喜欢了。外婆很擅长做桂花糕,每年秋天的这个时候,当杭城的桂花开得最浓郁的时候,外婆总会在自家塞满各种香料的小厨房,用桂花、蜂蜜和糯米粉一类的小玩意儿,做出一笼屉冒着热气、亮晶晶的桂花糕。一想到今天我要在西湖边的法国梧桐下一边看着午后的湖景,一边吃着香喷喷的桂花糕,简直不要太开心了。

坐在公交车上,我的眼睛一直不停地向外婆身边的保温盒里瞟着,馋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我盯得太出神了,以至于我差点忽略了旁边人的对话。

那是一个块头很大的女人,圆圆的下巴挤了三层,两只手粉嫩胖乎地放在小肚子上。她坐在位置上,怀里抱着一袋水果。那袋水果很沉,塑料袋被绷得紧紧的,已经出现了几个细小的裂口,看上去马上就要彻底断裂了。

“看到那个很胖的阿姨了没?”我听到旁边座位上一个妈妈对自家大约3岁的小姑娘说道,“你以后要是再乱吃垃圾食品,长大就会变成这个样子。”

小女孩拼命摇头,大声说道:“不要!我不要做那样的肥肥!”声音很大,全车人都可以听见。大家都目光不约而同地望向那个女人,她攥着手里的袋子,像是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啪!”

塑料袋子不堪重负地断裂了,水果滚的遍地都是,橘子、香梨、苹果、葡萄,红红绿绿地掉了一地。

“肥肥的水果掉了!肥肥的水果掉了!”小女孩拉着妈妈说道。

那个女人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水果太多了,满车厢地滚,滚到座位底下,根本无从下手。

外婆突然站了起来,颤颤巍巍地扶着座位背,捡起了座位底下的两个橘子和一个苹果,递给了那个女人,随后又从包里掏出了一个皱皱巴巴的塑料袋,也给了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激动得满脸发红,一个劲儿地说着谢谢。外婆只是摆摆手,淡淡地说了一句“不用”。周围的乘客也开始帮忙,很快便把水果都收好了装进袋子里。

回到座位上,外婆只说了一句话,她说:

“不要凭一个人的外貌去定义他,也不要因为你的盲目定义而拒绝举手之劳的帮助。”

我其实没有听得很明白,但是看着外婆认真严肃的模样——这副模样我从小都鲜少见到,眉毛簇起一个“川”字,也就认真的点了点头。

我热爱杭州的秋天。一叶知秋、层林尽染、山峦起伏,火红的枫叶倒映在明镜般的湖水中,好似一副浓墨重彩的水墨画。似“松排山面千重翠,月点波心一颗珠”的从峦叠嶂,似“烟柳画桥,风帘翠幕”的江南风光,亦如“山寺月中寻桂子”的满城桂雨。湖面波光粼粼,映衬着午后的阳光和碧蓝如洗的天空。朗爽的秋风吹起落叶,湖边法国梧桐的树叶摩挲着起舞。桂花沁人心脾的芬芳弥漫在空气中,不很浓郁,但却如细水长流,融在每一次沉醉的呼吸当中。

我坐在湖边的长椅上,看着远处的雷峰塔和保俶塔遥遥相望,嘴里不禁念叨着: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外婆摸着我的头,茉莉花香和桂花的芬芳混在一起,竟意外融洽。

“好了小梅,吃桂花糕喽!”

外婆不说我都差点忘了。赶忙打开保温盒,里面的桂花糕还带着一点点凉气,伴着桂花的清香和糯米的甜腻,勾得人心痒痒。我拿起一个,入口的那一刻,甜甜的糕点味儿在我口中扩散开来,甜而不腻,清爽可口。

我吃得满嘴渣渣,却还要拿着一块糕塞进外婆嘴里,一边嚷嚷着要外婆多吃点。外婆呢就笑着,一边帮我抹去嘴上的渣渣。

吃完了我便躺在外婆的腿上,望着头顶那棵法国梧桐的大叶子随风轻舞。我有些困了,闭上眼睛,闻着外婆身上的茉莉花香,杭城桂花的风吹拂着我的脸颊。

外婆弹了弹我的鼻子,轻声唱着:

“摇啊摇,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夸我是好宝宝,一块馒头、一个糕......”

我笑着闭上了眼睛,身边萦绕着杭城秋天的气息。

“钱江路到了,请携带好随身物品,开门时注意脚下安全......”

公交车冰冷的女声广播又一次响起的时候我还在生闷气。

周一的早晨本来就足够糟糕的了:浓雾在城市弥漫,天空阴翳,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雾霭之中,走了没一会儿,身上的羽绒背心就凝了一身水雾。春寒料峭,初春潮湿的空气将寒气直往骨子里送,踩在刚下过雨的滑溜路面上,鞋子“吱呀吱呀”的,蹭了一鞋面的泥。我真的恨透了杭州下雨初春的清晨。

早上我醒得不算晚,严格意义上来讲,我是被门外爸爸妈妈的讲话声吵醒的。

“我们单位也真是的,怎么布置任务也不提前说一声?”

“就是喽......你自己也有问题的,怎么也不问问同事?“

从门外模糊的声音来看,我爸多半是单位有事情,得一大早去单位办事。那我呢?今天上学可怎么办?管阿姨离职回老家了,妈妈也得上班,学也不能不上吧,徐老师本来就不是很喜欢我,我要不去更得让她阴阳怪气好几天呢。

“咔嚓!”

我听到开门的声音了,带着菜场塑料袋窸窸窣窣的摩擦声。这个动静一听就是外婆。我看了看床头的夜光闹钟——才6:50。外婆居然一大早就赶着公交过来了。

等等,既然是外婆送我,那是不是意味着我也要挤公交上学了。一想到这句话我的心情立刻不好起来。早高峰的公交车真的很讨厌了,人推人,人挤人,挤在中间连动都动弹不得。车厢里都是形形色色人和形形色色的气味,就算在交通最便利的立交桥附近,连着两趟挤不上也都是常有的事情。

“小梅!起床喽!”

外婆的声音响起时我还在暗自不爽呢,就看着外婆那件老式羽绒服带着客厅的灯光进了房间,随即就是一股熟悉的茉莉花香。

窗帘被拉开时我更烦了。天空暗沉沉的,乌云密布,没有一点云朵该有的层次,更像是一块密不透风的布,把太阳挡得严严实实。春雨倒是淅淅沥沥的,很好听,但是要在这样的天气里挤公交上学,那简直糟糕透顶。

强打着精神坐在餐桌上,看着盘里摆着的两个毫无食欲的花卷,滑腻腻油乎乎的。我不喜欢花卷,寡淡又难以下咽。可外婆却偏爱花卷馒头之类的东西,早餐总给我做这些。像是为了宣泄一早上郁闷的心情,我开始有点埋怨外婆了。

一阵风带着潮气吹过站台,吹的我一阵哆嗦。可能是因为今天实在是有点早,站台上的人也并不算很多,赶上公交不成问题。我一边算着到校时间,一边把手伸进胳膊里,想把卷在上面的棉毛衫扯下来。我撇了撇外婆,她正一边调肩膀上我的米老鼠书包的带子,一边探到站台外面,想看看车什么时候会来。

车来的时候已经有点晚了,今天运气也很差,错过了到站的车。车上没有座位了,我小心翼翼地走在布满脏脚印的过道上,流动的污水看得我一阵恶心。心中的不满又增加了几分。

说来也奇怪,平时20分钟的车程,今天莫名其妙地堵了很久。眼看着7:50的到校时间越来越近,外婆每隔两分钟就看一次手表,两只脚不停地打着节拍。我看着都有点于心不忍,强颜欢笑道:

“外婆,别担心了,来得及的。”

怎么可能来得及。从公交车站走到校门口都要走将近10分钟的路,现在都四十多分了,哪里还来得及。

“近江到了,请携带好随身物品......”

广播还没播完呢,外婆就一个箭步跨下了车。粉色的书包在背上晃着,显得有些滑稽。

“外婆别急!”

我急了,赶忙追下车。雨天本来就路滑,外婆还背着书包。她都快80了,摔一下怎么得了?

“没事!没事!”

我使劲想拽住外婆,拼命说迟一点没关系,外婆却一直摆手,急着往前赶。

“哎哟外婆!真的没关系的!下雨天呢,我和老师解释一下,不会挨批也不扣分的!”

我一阵死缠烂打,拽着外婆的胳膊,外婆这才停下了奔跑的脚步,但是依然大步流星,只是把跑改成了快步走。我看着外婆紧锁的眉头和焦急的神情,心头一颤,仿佛一股暖流涌过。

还是迟到了。缓缓推开门的那一刻,教室里的暖气立刻让我的眼睛起了一层白雾。至少不用打哆嗦了,我幽幽地想着。徐老师的目光却令我一阵寒战。她抿了抿干瘪的薄唇,黑框眼镜背后的眼睛里流露出不满的情绪,发黄脸颊抽了抽。她示意课代表继续领读,接着一扭一扭地裹着那件黄褐色的大衣走了过来。

“怎么回事?小姑娘家家,怎么还要迟到?都是三年级的人了,几点上课你不会不清楚吧?”

我赶忙解释道:“嗯......今天我爸爸临时有事,是外婆坐公交车送我上学的,路上很堵。”

“就算是特殊情况也要有时间概念啊,既然你和外婆都知道公交车容易堵,那为什么不早点出门呢?”

我知道她不喜欢别人在她批评人的时候反驳她,但还是忍不住说道:

“老师我......七点十五就在公交站台上等了,真的没办法......”

果然,徐老师抽了抽嘴角,眉毛一挑:

“那就是还不够早。这不是你迟到整整5分钟的理由。”她淡淡地说着,一边拿过值周生的登记本,在上面划拉着:

“这次扣你1分,罚值日。下次不可以再犯了。”说完就把我撂在一边,上讲台抽背课文去了。

我垂头丧气地回到座位,手脚冻得冰凉。我越想越委屈。凭什么小伊几乎天天迟到她都视而不见,我就这一次,迟到了5分钟,还是因为特殊情况,她倒要扣我分罚我做值日啊!

接下来的一整天也是糟糕透顶。先是英语默写不过关,被要求罚抄,再是成为唯二数学周末作业质量不过关的同学,大课间留下来重做。走楼梯还踩了鞋带,差点滑一跤滚下去。

等我做完值日走出教室,天都暗下来了。我越想越烦躁,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等到了门厅,就看见外婆的身影——看来今天我爸没空管我,竟然是外婆来接我。

一看见外婆,我一股委屈劲儿就上来了,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掉,一头扎进外婆的怀里,试图像只鸵鸟似的,闻着茉莉花香治愈自己。

“怎么了小梅!”

外婆一只手搂着我,另一只手在我后背拍着。

“我......嗝......我......”

我一口气提不上来,鼻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梗塞在咽喉处,叫我呼吸困难。

“没关系小梅!外婆一直在呢啊!别哭了,今天去外婆家吃饭,外婆给你做你最爱吃的鸡翅,再给你买个大西瓜!”

“妈妈说西瓜是反季节水果......”

“吃!外婆给你买啊,不怕妈妈!”

听着外婆用熟悉的口音说着“骂马”,我一边把头埋得更紧了,一边心里却又暖洋洋的。

雨早就停了,台灯的亮光映在玻璃窗上,衬得窗外的暮色愈发昏沉了。作业本摊在那张红褐色的老式书桌上,折了又折的角已经有点磨损的迹象了。我盯着窗外的一片昏暗,那棵桂花树在黑暗中摇曳着模糊的影子。没什么好看的,但是我就是没法集中注意写作业。我就看啊看啊,想把世界的尽头都看尽了。

“吱呀——”

外婆推门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她端着一盘红红的西瓜,笑眼弯弯,一个酒窝在满脸的笑纹里漾着。她笑着,笑得我心都要化了。

“小梅!吃西瓜喽!甜哩!”

我看着外婆,看着那张明朗的笑脸,突然想抱抱她。我真的这样做了。深深吸了一口气,扎进那个有着茉莉花味的温暖怀抱。

外婆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也抱着我,拍着我的背说道:

“我们小梅,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爱、最善良、最聪明的女孩子!是个很棒的好姑娘!”

外婆的话像一缕阳光,驱散了笼罩在我心头一整天的阴霾。徐老师,数学作业,英语默写,它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看着外婆,轻声唱道:

“摇啊摇,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夸我是好宝宝,一个西瓜、一个抱......”

西瓜真甜。

又一次来到东站的时候,我其实已经没有第一次这么紧张了。

外婆总是说,和浩瀚的宇宙相比,一切皆是浮云。这次也不例外。

医院的病房连窗帘都是白的。寂静的走廊,白色的墙壁和灰蓝色的地面,就算夏日的阳光再明媚,这里都显得没有一点生气。空气里福尔马林刺鼻的味道让人头晕目眩。外婆就睡在这样的一个病房里,穿着医院特制的病号服,躺在铺着蓝色罩面的病床上显得极为瘦削。事实上,手臂上的留置针和各种药物也确实让她飞快地衰老下去。

外婆的病说突然也不算突然。她从小就有胃病,小时候的粗糠烂米让她的肠胃十分脆弱,即使解放之后吃得好了,也只是勉强调理了一点点。这次不知是天气太热的缘故,还是吃了什么变质的东西,外婆的胃在大半夜突然灼痛了起来,上吐下泻,高烧不止。外公年事已高,腿脚不便,焦急地拨打着120。等妈妈赶到外婆家,救护车已经把外婆拉走了。

奥美拉咗、伏诺拉生、雷贝拉咗......各种千奇百怪的、陌生的药物被注入外婆的静脉里,青色的血管在外婆皱巴巴的手上格外醒目。我看着不禁一阵心疼。

就是在这样的身体状况下,外婆抚摸着我的手,用疲惫却坚定的眼神怜爱地注视着我,她这样说着:

“不用害怕的,小梅,你是个多勇敢的姑娘啊!想想看,和浩瀚的宇宙相比,一个人坐高铁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她又一次给我讲了她小时候一个人进县城读书的故事,正如一年前一样。

当新来的班主任虞老师告诉我,学校大队辅导员推荐我去参加全国性的演讲比赛的时候,我是很震惊的。我黯淡了四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高光时刻。但当我得知我要去南京参加比赛的时候,激动的情绪立刻被紧张代替了。

虞老师告诉我,这次活动要求参赛学生在比赛前一天到达南京火车站,主办方会在火车站交接。爸爸妈妈一个有事,一个出差,家里没有保姆,难不成要我自己一个人去?

事实很残酷。在经过全家长达2小时的激烈争辩后,所有人,除了我,都一致认为,我一个人去东站做高铁是目前唯一的办法。

爸爸对着清单,把我所有的行李一遍又一遍的检查着,妈妈将几句叨叨的话念了无数遍。乘车要看票,有问题主动找乘务员,下车遇到对接人员要确认才能跟着走......我一边当着妈妈的面复述着,一边竟然真的感到踏实了不少。

但是,我总感觉还缺点什么。

我到外婆家时她正在织毛衣,正如每个冬天一样。我坐在她身边,正如我这11年以来一样,仿佛有了外婆,我就真的什么也不用担心了。外婆看着我,说道:

“没事的,小梅!和浩瀚的宇宙相比,这点小挑战算什么!”

外婆开始讲起了她小时候的故事,讲到她12岁一个人进县城上学的事情。她一个人,每天走几十公里,去县城上学。她迷过路,崴过脚,却从来没有掉过眼泪。她说:

“你一定可以的!小梅!”

事实证明,我做到了。我真的可以。

听着外婆把她的故事讲了一遍又一遍,我竟然笑了,是发自内心的、幸福的笑。又这样可爱的外婆,是多么幸运啊。我穿着外婆亲手为我打的针织衫,又有什么好害怕的呢。和浩瀚的宇宙相比,一个人坐高铁不过是人生中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坐在外婆的床边,看着她半倚在枕头上,拿着那套木质粗针打着又一件绛紫色的毛衣——外公每年冬天都有一件。我搂着我,摩挲着她没有留置针的手,如同当年那个桂花树下躺椅上听故事的小伢儿,那个西湖边长椅上背诵“水光潋滟晴方好”的孩童,那个哭着鼻子从校门口走出来的小哭包。

“以后在上海,就很难经常来看外婆了......但是外婆不要难过,我一到长假就马上回来!”

“小梅呀!这么厉害,去上海读初中啦!放心,外婆只要你开开心心的,你高兴,外婆也高兴!”外婆一边笑着一边拿一只干瘪颤抖的手一下下抚摸着我的头,正如从前,只是曾经扎着麻花小辫儿的小姑娘如今变成了一副扎低马尾的学生模样。

“那外婆要好好的,好好养病,好好休息,等我下次回来,我们不去柳浪闻莺了,我们去里西湖的杨公堤好不好?”

外婆又笑了,酒窝漾着,笑得仿佛时间都停止了。她说:

“好。”

病房的窗外有棵桂花树,比外婆家的那棵要年轻许多。夏日的阳光很好,阳光便透过罅隙照进屋里,照的刺眼,照着屋里细小的浮尘,映着外婆银白的头发和慈祥的脸庞。一如从前。

在东站站台上,我看着人群川流不息,列车呼啸疾驰。指示牌上显示:从杭州前往上海的列车即将到站。”

我摩挲着外婆领走前递给我挡空调风的针织外套,还是那样熟悉的茉莉幽香。我深吸了一口气,踏入了敞开的白色车门。车门关闭,列车启动,我看着路边的建筑飞快地向后退去,看着我熟悉的杭城一点点变小又慢慢消失在重重叠叠的丘陵之中。我收回了目光,揶了揶盖在腿上的针织衫。

我的外婆桥渐渐离开了我的生活。

那么新的生活,我准备好了。

我猛然惊醒,发现夜还是深的,黑漆漆的,寂静无声。窗户还开着,桂花的清香混着泥土的潮湿吹在我的发梢。我摸了摸脸,发现脸上早已满是泪痕。

我明白着桂花香里缺失的究竟是什么了。是外婆,是我心心念念的杭城,亦是我早已逝去的童年。

我轻轻哼着:

“摇啊摇,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揉了揉发酸的后背,我拿起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清晨5:30。我打开短信,找到联系人里的外婆,输入道:“外婆,我想你了。最近太忙了,没怎么和你联系,今天晚上通个电话怎么样?[玫瑰花]”

我关上手机,躺到床上,脱下披在身上的针织外套,闭上了眼睛。桂花的清香沁在整个房间里。

“叮!”迷迷糊糊间我听到了手机短信的声音。

是茉莉花香。我翻了个身,幸福地笑着,沉沉地睡了过去。

“外婆夸我是好宝宝,一个馒头,一块糕......”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外婆愿每个人的童年都可以治愈一生

写作说明:

这篇小说全文以我的外婆为主题,穿插着我与我的家乡杭州的记忆。在我看来,外婆与杭城是紧密相连、不可分割的。我记忆里几乎所有有关家乡的记忆里都有外婆的身影。外婆就如杭城的桂花,她的如细水长流,一点点地融在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外婆是一个从方方面面都可以给我强大精神支柱的人。她是一个独立强大的女性,从小吃苦但是从不像命运低头,纵使过去生活再坎坷,都保持一颗善良的心。她会教导妈妈和舅舅成为一个正直的人,也会在70多岁还坚持给人让座。外婆的一生历经风雨,却自始至终至纯至善,勤劳刻苦,她也在坚持把这份善良传承给我,就如她告诉我的,不能以外表狭隘评价他人,再比如她教我学会坚强......如果说童年治愈一生,那外婆温暖了我的童年。全文都在提及的外婆桥,也确实是我从小听的儿歌,承载着我童年最纯真的记忆,包含了我对外婆以及整个杭城的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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