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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物道收集编辑: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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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道君语:
因为追忆,所以它往往带着黯淡的美;也因为追忆,它最终成为了它自己。
即便元宵已过,电影《满江红》依然如火如荼。
不过,它热度与争议齐飞,从制作到宣发都被揭出不少的马脚。比如说,女主角瑶琴唱的“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一词,正是南宋词《一剪梅》。作者蒋捷生于公元1245年,是南宋后期人,主角团起码要穿越100多年,方能知晓这首《一剪梅》。这着实是一首好词。它虽造语自然,却于不动声色间惹人惆怅。似乎许多南宋词都带着这种伤逝的表情,有种黯黯的秀丽……或许,是因为它们生长在一个“追忆”的时代,“追忆”是它们一个庞大的母题。东京梦华已经破灭了,靖康之耻怕是难雪了。覆盖着“只把杭州作汴州”阴影的南宋,是个心事重重的朝代;南宋词,也像一阙阙怅然追忆的心事。那么,这首影片中被讹用的《一剪梅》的作者蒋捷,是何许人也?他是生于南宋淳祐五年的词人,见证了南宋灭亡,重气节的他登科进士却隐居不仕,而且因为这首脍炙人口的《一剪梅》,他得了一个“樱桃进士”的美名。这首词,写的是游子眼中的家乡。家乡,是一个人出生、成长的地方,有他灵魂的水分,也是他频频回望的心事。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蒋捷的家乡,是怎样的呢?家里有刻着银字的笙管,熏炉里燃着心字型的熏香,漾着细细的喜悦和细水长流的安稳。然而人们说:人嘛,总不能留在家乡里,好男儿志在四方,总要出去的。于是在外游历的游子越来越多,乡愁的叹息越来越盛——说乡间的醇酒,说牵念的亲人,说家中那些陈年的物件儿……可都是老生常谈,只有“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最是触动情肠。流光迢迢,樱桃一样红熟,芭蕉一样翠碧,它们可以在家乡,年年如是。可是人呢?终究会被岁月,被命运抛出去了……家乡,成了游子的另一个彼岸,一个可望不可即的彼岸。无怪说起家乡,有词之情结的人总会想到“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是啊,再红香翠玉的繁华都市,也比不过家乡的樱桃芭蕉——那样的明亮美好,那样柔软淳朴的牵念,扎根在灵魂深处,深切却无可奈何。千年后,读到这首来自南宋的《一剪梅》,乡愁和阳光一齐刺破眼皮。反复咀嚼,不由得泪下沾襟。原来,我也是如此眷恋我的过去,追忆我的家乡。有一种追忆,是忆那些逝水般的旧芳华——比如一个旧人,一段旧事。不由得想起南宋吴文英的《浣溪沙》。这首词只字不提纠葛人事,却写了一场深刻可感的怀旧时光。门隔花深梦旧游。夕阳无语燕归愁。玉纤香动小帘钩。
落絮无声春堕泪,行云有影月含羞。东风临夜冷于秋。
《浣溪沙·门隔花深梦旧游》吴文英
在词中,我们知道他怀念一位女子,那是他曾经刻骨铭心,却不免离散的挚爱。但那女子是谁,我们不知,吴文英并未在词中透露,像个只供追忆的符号。但正因为这首词对她的“不着一字”,反而使得这份追忆之情无限加深,遐想空间无限放大。跟着词人的笔触,走进那个寥落的春天吧,看他“门隔花深梦旧游”。如今的他,只能隔着花丛去怀念故人。旧事成尘,没有重逢,那扇门不再为他打开,徒留一场旧梦。江南的春天,最是柳絮濛濛,它们穿街走巷,乱人思绪,却怎样也拘不住留不住的,像是春天的眼泪,祭奠那些无疾而终的因果;春月也被浮云遮住了泪眼,不忍看人间那些离散的结局。比如说,你要写新婚,就不能只写新婚,而要写桃之夭夭,写十里红妆;你要写落寞,就不能只写落寞,而要写残照当楼,写寂寞沙洲……因为形象,诗词得以可感可触,所以动人。所以吴文英的这场旧梦,不拘于具体人事,转而去写门外花丛,夕阳飞燕;写落絮无声,写行云蔽月……花月多情,仿佛打烊的青春再度重现;旧游旧事,成了梦幻般的旧时光。“不着一字”,反而有了共鸣的极致。正因为曾经美好,所以才要追忆。正如南宋执著地追忆着北宋的汴京风华,正如吴文英苦苦追忆着故人的音容笑貌。生活不会发光,但是词可以。故事虽然不圆满,但词可筑旧梦。万千读者不免想象,那是一个如何风华绝代的女子?他们之间有过怎样刻骨铭心的爱恋?读南宋词,像读一个个小世界。词人在让花月追忆,让雪絮怀旧……万千风物,变得有情有义。它们最怜惜人的伤逝,也最珍惜那些如梦如幻的旧时光。万千追忆,重重心事,便成了追寻;寻到极致,它成为了南宋。元宵佳节刚过,看过都市的张灯结彩,也自然想起了南宋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辛弃疾说“东方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久违的火树银花,耀目的玉壶流光,还有成群的丽人。她们是成行成列的蛾儿雪柳,笑语嫣然,不知愁为何物。步履行过,整条街道都被她们染香了……但词中的主角并不是她们,而是“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耀目的丽人行不过浮华迷人眼,虽然华丽但仍是底色。你众里寻他,你淘尽黄沙,才发现真正的意中人,凄冷冷,俏生生,黯黯地立在灯火稀微处!很少在词中见到这样的表达,让人过目难忘。真正经典作品的诞生,必然有它深刻的原因,如果不是曲折重重的心事,也不会有如此惊艳的呈现。辛弃疾在创作此词的心情,众说纷纭。有人说他埋怨统治阶级沉湎享乐,置家国安危于不顾;有人说他已洞察势态,奈何无路请缨……总之,他苦闷焦灼,心有千千结,像同样心事重重的南宋。不同于北宋汝窑“雨破天青”的张扬,南宋的“龙泉青瓷”层层上釉,朦胧暧昧,欲说还休;不同于北宋的《千里江山图》的恢宏,南宋画里的残山剩水深邃寥落,精致幽微。为什么要如此黯淡的表达?因为曾经的辉煌再也不可得——东京梦华已经破灭了,靖康之耻怕是难雪了,苦守临安只能偏安一隅了!茫然和失落,是一个时代的情绪;追忆,是一个时代的姿态。而正是这份追忆,让南宋成为了“南宋”,正因为“黯淡”的底色,入诗入词,入书入画,才成就了这份极致的朝代美学。这份黯淡和曲折,重重心事得以破茧成蝶,灯火阑珊却是楚楚动人。如果你也有难言难解的心事,也有茫茫的失落,不要去看奋进外放的诗词,那会是嘲讽和反调,更增心烦。此时,不妨读读南宋词,那份幽微的共鸣,有人生难得的况味。愿每一个如词中满怀心事的执着之人,都能候来“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柳暗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