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蛮而强悍的精神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①！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②！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③！

——《秦风·无衣》

【注解】

① 袍：披风，斗篷。

② 泽：内衣。

③ 裳：下衣，裤子。

【释文】

谁说你没衣？战袍共同披。国家要打仗，修好戈与矛，敌人共同杀。

谁说你没衣？内衣共同穿。国家要打仗，修好矛与戟，与你同出发。

谁说你没衣？裤子共同穿。国家要打仗，修好兵与甲，与你共向前。

这就是有名的成语“同仇敌忾”的一半——“同仇”的来源（另一半“敌忾”见《左传》）。这是一种极被国人推崇的精神状态，但我却对这种所谓精神心存戒惧。这是一种近乎迷狂的状态，是一种不大需要自主判断、只需看君王的脸色即可判断敌友的精神状态。

我发现，这种精神状态往往发生在敌强我弱时。显然，当我们的物质力量不足以抗敌时，便要用精神来弥补。而且，这种精神往往为文明状态较为落后的民族所特别推崇，秦在东周列国中就是最原始落后而野蛮的国家。盛唐强大而文明，盛唐对外战争也很频繁，但我发现盛唐人一点也不“同仇敌忾”。大诗人李白、杜甫、李颀等就反战而同情胡人，而对自己这一方好起边衅、穷兵黩武的将领则不以为然，如李白对哥舒翰就颇为不屑。

而这首《无衣》表达的是这样一种思维方式：凡是朋友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敌人。甚至还不是朋友的敌人，而是王——是我们和我们朋友共同的王，这个王说：开始屠杀吧！我们便与朋友们组成了组装精密的大型杀人机器，汹涌向前，在我们身后，死人山积，流血漂橹，王师出征，寸草不生——周人灭商是这样，秦人灭六国也是这样，成吉思汗手下的蒙古骑兵哪个不是这样同仇敌忾的好汉？却也是人类历史上最残忍的屠夫！从秦王到他手下的虎贲，从成吉思汗到他麾下的骑兵，一群屠夫，除了杀戮，他们没有光荣；除了杀人，他们没有事业。我不喜欢“同仇敌忾”这个词，正如我不喜欢秦之虎贲、成吉思汗的敌骑。

作者：鲍鹏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