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音符看中国

纪录片《从毛泽东到莫扎特：艾萨克•斯特恩在中国》拍摄于1979年，纪录了中国改革开放初期，美国小提琴大师艾萨克•斯特恩作为文革后第一位访问中国的西方音乐家，携其家人和团队来华访问交流及演出的行程和经历。

虽说是由美国著名音乐纪录片导演默里•勒纳导演的一部“音乐纪录片”，但从片名《从毛泽东到莫扎特》便不难看出，这并不是一部局限于音乐文化领域的纪录片。

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斯特恩和导演显然没有浪费如此宝贵的机会，来观察、感受和呈现当时对于西方人来说非常疑惑、新奇、模糊的中国社会。

尽管电影较为详实的记录了这次音乐交流的行程和事件，但在“客观记录”的镜头后面，总能感到有另一双渴求的眼睛，这双来自西方的蓝色眼睛不断地寻找着音乐之外，它所想要了解的一切关于这个国家，这个社会，这些人民的方方面面。

因此片名“从毛泽东到莫扎特”很能够准确地表达导演的意图 —— 毛泽东时代，代表了西方人对中国的模糊认识，莫扎特则是西方文明的象征，从毛泽东到莫扎特，从东方到西方，从封闭到开放，从机械和僵化到自由和个性，音乐架起了桥梁，这既呈现了关于音乐的叙事主题，又表达了社会层面另一个导演想要突出的更加深刻的主题。

影片的开头凸显了新闻记录片式的带入感，斯特恩一行的飞机降落北京，前来接机的中国音乐家和政府官员身着整齐划一的白衬衣或中山装，以中国人特有的客气与内敛热情欢迎了斯特恩的到来，加之北京机场大楼中央的巨幅毛主席肖像，迅速把观众抛进当时那样一个特殊的时代。

除了交流演出外，斯特恩在中国的大部分行程都是参观和与专业领域的中国音乐家和音乐学院的师生交流，正如他在片中所指：“了解一个人、一个国家，最简单的方式，就是和同行们在自己的领域进行交流”。

斯特恩与每一个中国音乐家和学生的交流都可以说是两种思想，两种文化的碰撞。中国人的腼腆内敛与这个美国老头的幽默外向形成强烈对比，通过充满个性的启发引导，斯特恩始终试图透过他对音乐的理解，来改变中国学生古板机械而不带感情的演奏状态。

这些封闭已久的学生们，有着极为严谨认真的态度和扎实的基本功，虽然不懂如何同外国人独立的交流，但只要斯特恩稍加点拨，他们便会立刻取得明显的启发和进步。从那些害羞、紧张又兴奋的脸上，让我仿佛看到了九年前初来香港求学的自己，文化碰撞所教会我的，无关知识，却是见识和情怀，而这正是从量变到质变的关键，也是让人成长最快的时期。

斯特恩教给这些学生的，同样也无关技术，而是情感，是对音乐的情怀，是演奏员和音乐家之间的不同境界。但今天的我们不禁扪心自问，如今在漫天乱坠的自我和情怀中，自己是否已经丢失了那份严谨认真、谦卑扎实的态度？

再反观今日之中国，开放和发展已经不再是奢侈品，外国人随处可见，出国留学司空见惯，经济的腾飞、物质的丰腴，让我们甚至难以想像当时整个上海竟然找不出一架像样的钢琴这样辛酸的窘境。

如今如果再有一个斯特恩来到中国，我们可以毫不含糊地让他用到世界上最好的钢琴，可令人担心的是，他是否还能找到这么多勤勉、单纯、扎实的好学生和台下衣着朴素的中国观众那专注渴望的神情？

让斯特恩也十分惊讶的是，就算非正式的彩排时，场下都坐满了懂音乐的观众， 不时爆发出阵阵热烈的掌声。

透过30多年前外国人的镜头，我竟发现自己可能像他们一样，热切而好奇地注视着当时所发生的一切，并对这个古老、纯朴而伟大的国家和人民充满了迟到的理解与敬畏。

物质的匮乏并没有磨灭人们那令西方人也肃然起敬的精神品格，使人不禁反思，我们在社会的进步和发展中，得到了很多，但却又丢失了什么？

▲影片中演出的这个小朋友如今已成为中国最好的大提琴家 — 王健

音乐之外，不难看出导演还是想用西方观众普遍乐于且易于接受和理解的方式，尽量完整的呈现出中国的面貌。

因此在影片的一开头和中间几处，出现了几段与故事情节和影片架构并没有直接关系，却充满着东方主义情怀的空境片段：农田、耕牛、江水、乌篷船，原始的工具，衣着简单的中国人与悠扬的古筝曲一同出现。

强烈的东方元素有些生硬地碰撞在一起，这对于中国观众来说也许有些牵强做作，但对于当时的西方观众来讲，这就如同热爱东方文化的美国人家里挂的中国古画里的意境，恰恰符合了他们对于中国的认识与印象。

同样，除了意味深长的片名外，影片内容的诠释当然也无处不反映了政治对中国音乐和社会的影响。

当时的中央乐团首席指挥李德伦在与斯特恩讨论莫扎特时用马克思的社会发展论来分析莫扎特的成功，说莫扎特出身的时候正好是西方世界从封建社会变成资本主义工业化国家的时期，所以莫扎特是由于时代而造就了他。斯特恩当然无法赞同这样的观点，因为在他看来，莫扎特的天才与时代和历史并没有必然的关系。

这段简短的只有一来一回的对话却令人印象十分深刻，因为这并不只是两个国家的两位优秀音乐家之间的交流，它生动而尖锐的反映了两种文化思想的碰撞，更让观众深入了解到当时中国社会中人们的思想潮流和意识形态，我想在今天看来，这并无谓对错，而在于碰撞。

斯特恩在参观中国的各大音乐院校时听取了许多学生的演奏，在听完上海音乐学院一个男孩的钢琴演奏后，他甚至给出了“世界级水平”的评价。然而他却发出一个疑问：他认为8到11岁的中国学生表现非常出色，然而为什么17到21岁的学生却反而越大越没有惊喜了？

在上海音乐学院的座谈会上，校方老师给出客观原因是文革期间这批少年中断了学习，文革的时候一切的练习全部禁止了，而且也无法听到西方古典音乐。

音乐学院的老师控诉文革对于音乐人才的毁灭，让人不禁为历史的悲剧而感到惋惜，而更令人动容和震撼的，是著名小提琴音乐家谭抒真直面镜头的一大段英文叙述。

首先作为从旧中国成长过来的一辈人，谭老能成为西洋乐器的专家，能讲如此流利的英文，本身就叫人佩服。

而谭老面对镜头，毫无表情和语气的陈述着他伤痛的往事，而他讲的那个关押他的小黑屋、所遭受的非人待遇、与女儿和外孙女五分钟的会面，却极具震撼力，他想要极力压抑愤懑和悲痛，然而他哽咽的话语，眼里的泪光，更加表现出了他心中那段深深的伤痕。

这段相对独立的独白，与整个影片的节奏和风格并不十分吻合，但它的出现，毫无疑问增加了电影的厚度，知微见着，在当时的环境中，能从中国得到这样关于文革可贵的历史素材，无疑成为了这部纪录片中最为令人印象深刻的部分之一。

无论是透过音乐、政治，还是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这部纪录片以相当客观真实的视角，向我们展示了当时中国社会的面貌，影片的历史资料价值无疑值得肯定，画面中那个时期特有的衣着和发式，大字宣传海报，街上的自行车、公交车，行人，都定格在那段特定的历史时间。

同样可贵的是，在那个中国仍旧闭塞落后的时代，意识形态斗争更为激烈的时代，这部西方视角的纪录片中并没有透露出明显的敌意和偏见，相对于现今社会西方媒体对中国的妖魔化宣传，这部影片展示出了作为纪录片最为宝贵的客观性。

而它所反映出来的那段历史面貌，更能给我们带来许多认识和反思。

历史并不遥远，以史为鉴，我们终究是进步了，还是在某些方面退化了？

我们不仅从这部影片看到东西方文化的精彩碰撞，也见证了中国从封闭转向开放的历史心路，更重要是我们可以觉察到中国博大精深的文化底蕴与生命力。

对于西方人和逐渐远离历史的中国年轻人来说，这部纪录片所带来的观念冲击与心理震撼是极具意义的。它让我们意识到，历史不仅仅是重要事件和人物，不仅仅是课本总结出的结论，历史是活生生的人们，而他们离我们其实并不遥远。

文：Focus

编辑：Focus、巴塔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