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麦克斯韦小妖怪

《绣春刀》系列迄今为止拍完了两部。我一直很佩服这系列的导演路阳，他大概与我们一般年纪吧，其实也老大不小了，像我们就成天说自己是中年人，不过到了导演界，这个年龄就还是妥妥的“青年”。可以想象，以他的资源、班马和话语权，想要拍出一部属于自己的电影都历经磨难，更不用说拍出一部自由展现自我风格的电影了，从这两部《绣春刀》的某些方面来看，他的确暂时还没有这样的幸运。瞄过几分钟对他的访谈，提到拍出一部电影要花几年，开始写本子是30岁，真正拍出来就是34岁了，其间要碰到许许多多匪夷所思的事情，抗下许多商业现实的困难。真的是非常不容易。平心而论，比起对演员的偏爱，我觉得首先是导演的理想和坚守，令人动容，感谢导演为我们创作出了这样好的电影——至少在我的口味来说是这样。

导演路阳也曾说，张震原本是他内心觉得不可能请得到的演员，是“前辈”，这无非是张震起点高，过去演的都是名导演的戏。出去路演，都是很尊重地称呼“震哥”，我反倒觉得路阳是第一个好好拍出了成熟期张震的导演，而过去许多名导们，对他都有所取舍，不够爱惜。

沈炼这个名字出自明代的一位官员，我查过却是个文人，倒是因言获罪。我非常喜欢这个名字，而且觉得跟电影里人物的气质相配，恰到好处。作为特务机关的中基层干部（略微研究了一下锦衣卫的级别分布，百户差不多是中层级别，直接分管地片的，而后来沈炼被降职为的总旗，大约是基层旗官干部里最高的级别），沈炼在两部电影里的出场都是冷酷凶狠的，有些表情说是阴鸷也不为过，世道容不下恻隐，不动声色的杀伐背后是小人物的悲哀。

沈炼有过一句台词：“谁也救不了这世道。”这是这个人物的特点，他从没有主动地想到对抗那个“世道”，他甚至觉得许多努力是无谓的，可笑的。所以有任务就去做，要抓人就去抓，让杀人就去杀。第一部里被派去抓人，明知是上司的阴谋，明知是滥杀无辜，但逼到份上还是得大开杀戒，屠个灭门。第二部里一直喜欢的画家要被暗杀，跟过去看看真人也就罢了；自己的属下含冤拒捕，他不敢偷放，属下被逼自杀令他恨透了歹心的同僚，可除了恨又能怎么办？

第一部里的第一次出场，沈炼深夜带队去捉阉党官员许显纯，为了逼迫帮许显纯逃跑的陈大人，这个锦衣卫头头当场拿官员的家属逐个开刀。当时我在影院里一时恍惚，认为这必是个反面奸吝，因为实在太狠恶。之后又细细想来，反而很认同这个人物设计，如果主人公就是一个乱世中内心充满恻隐的伟光正，就苍白了，也单薄了，深度大减，何况也不符合人物的身份，以及那个时代。

正因为是一个随波逐流的小人物，内心所在意的反倒是一些非常个人化的东西，两部影片都是在沈炼阴冷的出场情节之后，开始叙述自身际遇所带来的情感，于是就有了令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官员的另一面。其实相比起与两位周姓女子的憋屈缘分，我倒觉得沈炼在面对家里的黑猫时候是最放松、最真实的，整个电影都是色调偏暗，夜戏居多，这是主题和剧情所致，但是沈炼与黑猫的场景却是难得的亮色，让人感到乱世夹缝中的温暖和自在。

而至于两部电影里的女主角，可惜都选得不好也演得不好，让人对主人公宁可舍弃一切也要去保全她们的行为决策感到唐突。导演非常钟爱张震的面部轮廓，许多场戏都给他做面部大特写，而张震也是非常克制的表演风格，主要用细微的表情和眼神来表现心理活动，所以恰当符合了人物的特征——隐忍，喜怒哀乐的外在都是淡淡的，但是全都有，全都在。相比之下刘诗诗的演绎就显得力不从心，好像不知道应该怎么演，而杨幂的则是一种程式化表演，感觉得出来演员没有情感投入，显得很不认真。而且，第一部里的妙彤也就罢了，说白了就是个弱女子，第二部里的北斋按剧情难道不该是一个有见识有胆色的姑娘？结果被演得又柔弱又呆滞，睁着无辜大眼一副等着霸道总裁照顾的模样。某种程度上牵引了主线发展的情感演绎如此不自然，我觉得这是前后两部的共同败笔。

不过跳出电影本身，从拍摄创作这件事来讲，我能够理解事情为什么会是这样。“知行合一”，我也佩服青年导演在当前大环境下因地制宜地分步实现理想。《绣春刀》系列是男人戏，女性角色很少，我倒是觉得辛芷蕾的丁师傅演得挺不错，不仅是武打戏的优秀表现，她的表情和情绪控制也是优秀的，浑身透着一股英气，某些镜头中又有一瞬间的属于女性的恻隐和犹疑，塑造了一个令我神往的女性人物。

既然是男人戏，不免要多谈谈男演员的部分。总的来说我觉得整个系列的男性人物都相当出彩。无论正派反派，真假身份还是反转前后，庙堂之上还是阶下之囚，这么多男性角色，基本让人挑不出人物塑造或者表演方式上的毛病来。回归到现实中，鉴于青年导演在资方和资深演员面前应该并没有说一不二的话语权，所以我认为导演在各个男性人物的选角上是一大胜利，个个都是实力派，有些表演之精彩、带给观众的代入感之强，让人看得头皮发麻。

第一部的剧情相对纯粹一点，主打锦衣卫卢氏小队三人男子天团的兄弟情，而因为我个人更偏好有悬疑的剧情，所以觉得第二部看起来更欢畅淋漓一些，张译演的陆文昭、雷佳音演的裴纶、刘端端演的信王，在多剧情的反差表演之下，都显得相当立体，就好像张震的沈炼一样，人物的情绪是复杂的、多面的，非常有“嚼头”。其中我印象很深刻的一幕是陆文昭的出场向魏忠贤求差，极尽丢人现眼之后被羞辱一番最后“赏”了条鱼，张译低头“谢恩”直到魏忠贤走远，这期间短短几秒左右丰富的表情变化，先是看不出情绪的欣喜谄媚，继而隐隐透出一丝愤恨，瞬间转化为目光落到鱼身上时的刹那思索，又不露痕迹地归于媚笑。就在这几秒之间，已经让观者对他的真正立场的猜测转了几个弯，真是教科书级的演技。

《绣春刀》系列的武打戏份也是非常精彩，用了很多心。每个人物的兵器、纹饰、动作风格与人物个性的契合，都做了精心的研究和设计。看过一个小短片，武术导演谈到沈炼这个人物有“猫”性，以及第一部和第二部在时间上的接续性，由于对人物年龄和经验的设定，其武打风格有延续与改变，这改变不仅是动作方式上的，也是作战风格上的。从我个人来讲，印象深刻的两个小场景是第一幕沈炼上门抓人时的快速压制，以及第二部从桥上跃下拦殷澄的片段，当船上人抬头看见桥上人的阴影轮廓，那个镜头加配乐，真是犹一尊凶神般的压迫感。再就是火烧案牍库时对战郑掌班，郑掌班的表演者是正宗武术家，武戏相当精彩，兼具了叙事、人物风格、武器风格、场景设计，甚至是美学，我觉得这场对戏可以列入电影经典镜头了吧。

最后谈一谈我对电影故事和主题的感受。

电影取材于明末乱世，主人公是锦衣卫的一名头目，虽然那个年代锦衣卫权力巨大，受人畏惧，出去办任务的时候在朝廷大员家里也当场用刑，但没有过硬背景（第二部里可以看到沈炼的父亲也是锦衣卫，官至百户，已过世，所以他的百户很可能是世袭，属于有点小背景，然而明显不过硬），实质仍是权力场边缘的小人物罢了，甚至连权力场的边缘都够不到，只是当差、吃饭。混乱残酷的世道容不下什么同情和同理心，所以我们的这位主人公除了武艺尤其高强之外，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既没有特别险恶，也没有特别善良，官场的套路他都懂，黑道的办法他也用，真遇上什么事情要做决定，还是优先得考虑自保。

他不是什么英雄。

小人物也有自己的日子，刀尖舔血之余也有内心的小世界，除了养养猫，还有一两个兄弟、朋友，业余时间上山走走，收藏几幅字画什么的。可偏偏这个小人物就是莫名摊上事情，都是因为被裹挟。平日里刀光剑影，杀人如麻，偏就是这两次，恍惚了，动了念，为了想救在意的女人。也正因为这一念之间，把自己和身边的人，都卷入了更大的激流漩涡之中。

现在的我们都知道了，那是明朝的最后两代皇帝，裹挟了戏中之人的，是末世洪流。比起权谋、立场，对于沈炼和他身边的人来说，更多的是身不由己。他的行为，往往是被动的，被别人一环接一环地设计好，当他识破，便不得不在夹缝里拼死寻个活路。仔细回顾这个人在各个关键点的决策你会发现，他会在现实面前退让，折让自己的部分价值观求个平安，所以他坚持抓含冤的手下去诏狱、面对裴纶之于无辜朋友的死亡威胁也没敢舍己救友，毕竟“谁也救不了这世道”。

但他也有自己坚守的价值内核，尤其是在被某些契机卷入了激流之后，他的价值观里无可退让的部分就迸发了出来，这里面有对兄弟的情义，有对所爱之人的保护和成全，也有绝不出卖、背叛的底线坚持——“你让我杀了他们换活路，你与阉党行事有何分别？都是一丘之貉，充什么硬货！”

被权力争夺的大浪当做蝼蚁拍打的小人物，最后的故事都是一个字——逃。其实面对那黑暗世道，内心的价值感一直在逃避，只不过末世不容小人物偏安一隅，被逼到份上，只好鱼死网破地冲出去。两部戏的最后，沈炼都是为了内心无法放弃的东西，舍命去搏一把，而命运也都给了他千钧一发的回答。

对于两部电影的结尾剧情设计，我觉得还有改进的空间。第一部的没什么硬伤，就是有点程式化的套路感；第二部的不知是女演员表演不出来人物情绪的原因还是什么，反正在剧情的某些关键点上有些违和。也许对于武打片来说，编剧设计上需要有“最后一战”的高潮感？而我不爱看悲情感的打打杀杀，所以反而觉得这段不好看了，至少在回看的时候总是跳过它的。希望第三部能有更加精致的设计吧。

总体来说《绣春刀》系列是我钟爱的题材，钟爱的演员，钟爱的电影。有瑕疵，但是已经很闪光。热切盼望它的第三部。电影就像人生，永远是某个片段，某个过程。不求完美，但求长映心中的吉光片羽已足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