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上映的《隐入尘烟》唤起了大家关于爱情、人性以及悲苦的讨论和感慨。乡村与农民一时成了网上最为热门的话题。近些年来,不管是大荧幕还是小电视,真正反映农村真实情况的影视作品越来越少,国产的小说、电视剧、电影,短时间都不约而同走向了有钱人认同的价值观,带出了如今随处可见的精致生活,这不仅让人感慨如今城镇化的速度都赶不上电视剧里农村的消亡速度,仅有的农村剧内容往往都是各种去体验乡村生活的怪剧,农村人也都被表现成愚昧、吸血的矮矬穷。曾经银幕里那些鲜活的农村人形象几乎无处可寻。
不以偏概全,不乱贴标签,真实、真切地描述每一个群体或个体的存在才更应该被我们所接纳。回到《隐入尘烟》,十多年前的西北农村,有两个被各自家庭抛弃掉的孤独个体,近乎被安排地结成了夫妻。大龄光棍马有铁排行老四,贫穷却有颗温良的心,干农活很有一手。曹贵英不能生育,腿脚不便,随时面临尿失禁的尴尬,被哥嫂嫌弃地甩给了马老四。四季更迭,乡里乡亲的轻视、“吸血”似乎仅仅是生活的背景音,他们种地、造房、养鸡、烤鱼,从陌生到相守,终于有了自己的家。直到意外发生,一切戛然而止,老四的驴子成了这个家最后出镜的成员。
全剧句句不提苦,却苦出天际,句句不提爱,却爱入骨髓。
很多人说这个影片把农民的劣根性过分的无限放大,就有点不够真实!如果狭隘地认为该片同当下的影视作品一样意在刻画农村人的负面形象,我觉得是不够公正的。作为一名土生土长的农村人,我亲目睹过如“老四”和“贵英”一样的农村底层小人物的生活面貌。浩瀚如云烟,那些隐入尘世的卑微小人物根本不会有人关心他们到底在想什么,大多数人表现出的零星善意也只不过是为了表现自己比他们“强一点”。
我的老家在渝东北山区一个不起眼的小乡村里,层峦闭塞,山地贫瘠,大山里的人指望一点薄地得以糊口,可以说在我小时候真正去过县城的人都寥寥无几。就是在这样的的环境下,那些“老四”和“贵英”们依然在田地里挣扎,靠出卖劳力换取微薄的收入。在我家的后山腰上,就有这么几个相依为命的兄妹组成的特殊家庭。每次跟着大人下地干活的时候,我都会在他们家歇歇脚,喝口水。其中,年长的我叫他四嗲嗲(dia),还有一个五嗲嗲(dia),他们的妹妹我叫大嗲嗲(dia)。
四嗲嗲作为兄长算是家里当家主事的人,听老人讲,自幼兄妹几人父母双亡,唯一留下的是一片一堂的土胚瓦房,由于常年失修,也是茅屋为秋风所迫歌的状态。印象最深的就是大嗲嗲,我每次去到她家,她一个人的时候就会跟我聊很多,大多数内容我都不记得,毕竟一个小孩子和中年人的话题估计也啥可值得记录的,只记得每次讲到家里的情况,她都会哭,我也不明缘由,现在想想大概她也有好多事需要倾诉吧,而她的声音唯一可以传达到的就是我一个小孩子的耳朵里。
后来我妈给我讲,他们很可怜,四嗲嗲常年多病,干不了重活,家里的重活累活都是大嗲嗲和五嗲嗲,几兄妹常常为谁偷吃了鸡蛋而拌嘴,其他人听到了都会拿他们开涮,调侃一番,都说几个“老实人”一天为了争吃的在吵架。在乡下,只要是你平时少言寡语都会被人叫做“老实人”。
如此说来,大嗲嗲(dia)更是老实人中的老实人,她常常在农忙的时候被邻居叫去打杂干活,喂猪做饭,打扫卫生等诸如此类,做不好还要骂她,唯一给的报酬就是自己家吃不完的剩菜剩饭,而大嗲嗲(dia)却从来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于她而言一顿饱饭就是最大的回报了。周边的邻居也都习以为常地将她呼来喝去,甚至家里的小孩子都会喊她干着干那,加上她不善言辞,在大人的影响下,慢慢的“大嗲嗲”变成了这群孩子口中的“大寡子”(哑巴的意思)。
我妈告诉我那是骂人的话,所以我从来不会跟着乱喊。但我每次见到那几个孩子这样唤她做事的时候,而她的脸上看不出去丝毫波澜,她依然会跑去热心地帮忙,那时我的心里都会泛起一阵心酸,这也是我为什么愿意听她碎碎念的原因之一。
记得有一回路过她家时,我进屋后打完招呼像往常一样坐到她家灶台边,她边跟我讲话就边扔几个土豆或红薯在灶坑里,新鲜苞谷出来的时候她也会用木棍穿一只烤给我吃,然后我就吃着她给我的“零食”听她讲话。那天,我告诉她,“等我长大了赚钱了给你买一个电饭煲,他们说电饭煲不用烧火就可以做饭,还很香,这样你干完活儿回来就不用再辛苦做饭了。”
虽然她不知道我说的这个“电饭煲”是为何物,但她还是很认真地听着我给她描述我想象中的那些功能,毕竟“电饭煲”我也只是在书上看到过。聊着聊着,她就哭了,她的哭只能从她用袖角擦眼泪才察觉得到。我很错愕,我试探着说,“大嗲嗲你哭了吗?我真的会给你买的,我长大了就去买。”她说,“好!”
当我继续追问起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就说隔壁邻居昨晚欺负她了,我说你怎么不打他啊,她说她打不过那个人,他力气大。当我回头讲给我妈听的时候,我妈低头骂了一句那个人,“几十岁的人也下得去手!硬是一个畜生!”也是后来,我才知道这个“欺负”是什么意思。难怪每次那些我唤作叔叔、伯伯的人在地里干活休息时候,都会拿大嗲嗲和那个男人开玩笑,说“你又遭欺负了啊。”随之而来,就是一顿笑声,想想真他么的恶心。可那时的我也不过是个大人眼里的小屁孩,我的声音大概也只大嗲嗲会听得到,所以除了暗自生气我好像也没能替她做什么。
后来我才明白,原来大嗲嗲的那些眼泪早已不是秘密,原来人的悲喜真的不相通,原来她的那些碎碎念只是他们的笑资。最可恶的是,大楼隔壁那家人是叫她干活做事最多的一家。他们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别人的劳动,没有丝毫尊重,以强者自居。
海清主演电影《隐入尘烟》海报
你看,在很多人眼里,弱者就是被欺负的,所谓的“强者”也只不过不过是众多尘烟里的一粟而已。近些年被反复咀嚼和评论的《我是树先生》里王宝强扮演的形象能唤起那么多共鸣,大概也是这个原因,大家说得最多的就是“每个农村里都有一个树先生”,他们都是被肆意嘲弄和欺侮的对象,默默隐忍是他们的共同特征。
被风刮来刮去,麦子能说个啥?被飞过的麻雀啄食,麦子能说个啥?被自家驴啃了,麦子能说个啥?被夏天的镰刀割去,麦子能说个啥? 麦子就是老四,借住别家被迫搬离一次又一次,被抽血一次又一次,被老三使唤一次又一次,被命运收割一次又一次;他都不知道说个啥。 而他也从未想过说啥,只是和贵英日耕夜耘,甘苦与共。
海清主演电影《隐入尘烟》海报
一面是新农村改造补贴款和扶贫房,一面仍是千年不改的佃农被吸血的命运。诚然,农民的本性淳朴,没有那么冷漠,乡邻之间和睦互助是真的存在,但一部分人的自私和冷漠也是真的。几千年的小农经济,造就了农村里人们狭隘的世界观,在他们眼里善良和淳朴是分人的,当那些比他们还底层的人物,他们一样会给他们贴上各种各样的标签,为自己的强势和凌弱找一个托辞,从而变得心安理得使唤他们,不过是道德上掩耳盗铃罢了。可一旦这类人进入城市遭受到其他人的盘剥或歧视,又会把自己遭遇说给其他人听,自然而然地将自己归为弱势群体。
再看《隐入尘烟》,恰如其分地展现了这样一对底层农民夫妇,他们是旁人眼中的傻子,却用自己的能量不计回报地舍己度人,然后用尽全力的生活,他们不是国宝熊猫,却是这片土地上最宝贵的人性。《隐入尘烟》不具代表性,却有指向性。
如果说一个社会的文明程度,
取决于他们对弱势群体的关怀;
那么一个社会的非正常程度,
则取决于他们对善良人的亏待。
当美德与因果,成了只规训好人的枷锁,
所以逆来顺受,从来不跟这个世界反驳。
有人欠下全村人的地租工钱想赖掉,
有人欠下十个鸡蛋临死前都想着还。
打水放生的蝌蚪,绑在手上的青蛙,
驴子与拖拉机,抽走的血液与大衣,
马有铁像多余的名字,众人只识马老四。
老四是麦子,对镰刀,对麻雀,对磨,
对被当成种子,麦子又能说个啥?
贵英是驴子,解套了突然不会走路了。
他们是旁人眼中的傻子,对于无情大雨,
挣扎得满身泥巴,唯有无力地相坐苦笑。
| 留言与评论(共有 0 条评论)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