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韩再芬揭秘黄梅戏电视剧“霸屏”秘诀,“我讨厌强求”

“我和《解放日报》一直有缘。”打开酒店房间的门,中国剧协副主席、安徽剧协主席韩再芬一边亲切招呼记者,一边烧水泡茶。她穿着黑色针织衫、黑裤子,浓密的长发拢在脑后,身材纤细,和三十多年前叱咤荧屏形象相差无几。“我没有什么保养秘诀,我从来不去美容院。”

不久前,韩再芬执导并主演的新编黄梅戏《不朽的骄杨》来沪,参加“礼赞新时代 奋进新征程”演艺大世界·全国优秀舞台艺术作品展演。

上海站演出结束,韩再芬把在沪的最后一天安排得满满当当,早上九点做专访,下午去上海戏剧学院、同济大学参加研讨会。采访间歇,她打电话联系沪上业界,收集《不朽的骄杨》反馈。忙碌的一天,以她探访今年金鸡奖最佳戏曲片导演滕俊杰为句点。

上世纪八十年代起,韩再芬主演一系列黄梅戏电视连续剧广为人知,还出演过《贞观长歌》等影视剧。当年流行荧屏的戏曲影视剧如何拍摄,有哪些经验值得当下借鉴?解放日报·上观新闻记者日前专访韩再芬。

韩再芬生活照

16岁的她有了爆款大女主剧

“你说看过我演的《孟丽君》就暴露年龄了。”韩再芬笑着对记者说,“只有作品好,才能传播久远。”

1994年,韩再芬在黄梅戏电视剧《孟丽君》中饰演孟丽君

韩再芬“承包”了从70后到90后观众的儿时回忆,许多人陪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一起看《郑小姣》《天仙配》《女驸马》《孟丽君》《桃花扇》,因此熟悉黄梅戏。在B站重温《孟丽君》等剧片段,不少弹幕追忆往昔,“来看这部剧,是因为想爷爷了”“很好看,和外婆一起看的”。

拍摄《郑小姣》时,韩再芬15岁,电视剧播出时16岁。为什么那么年轻,她就可以演上大女主电视剧?韩再芬将之归功于时代。

“黄梅戏电视剧诞生时,改革开放起步,国内文化市场没有那么多种类。流行歌曲刚萌芽,邓丽君的歌还是靡靡之音。”韩再芬语带自豪地说,“VCD还是我们安徽人姜万勐发明的,他在电视台做技术工作,在合肥开发出世界上第一台VCD影碟机。安徽黄梅戏也是最早拍摄戏曲电视连续剧的戏曲剧种。”

1984年,韩再芬在黄梅戏电视剧《郑小姣》中饰演郑小姣

韩再芬的崛起,是一个充满传奇的故事,不逊于她在戏中扮演的那些大女主角色。1978年,像所有戏曲剧团一样,面临人才青黄不接的安庆地区黄梅戏剧团,时隔十多年后再次招生。当时安庆下辖八县一市,应考者万里挑一,大家都知道“进黄梅戏剧团等于捧上了金饭碗”。

安庆地区黄梅戏剧团最终录取七男四女,平均年龄在十二岁左右。十岁的韩再芬被破格录取,是年龄最小的演员,“我陪同学去考剧团,没想到老师看中我,让我去复试。”父母不愿意韩再芬学戏,担心她无法吃苦,最终父亲拍板,“选择了什么事,你就要做好。做下去,不能后悔。”

十岁的韩再芬无法理解父母的担忧。小女孩对舞台的爱恨来去如风。韩再芬告别老家潜山县,进入安庆地区黄梅戏剧团后,开始疯狂想家。“四个女孩,三个家在安庆市,每到周末,小伙伴都回家了,只留我一个人在剧团。”韩再芬给父母写信,“我当初不听你们的话是错的,我不想学了,让我回家干啥都行。”

收到信后,父亲心疼地掉泪,但他与韩再芬的三位姐姐以及姐夫商定,“先把小女儿接回来,大家都不要理她。”韩再芬回家后,过了一段吃吃玩玩的日子,发现家里人都变得冷漠。“我爸用冷战让我清醒,最后才给我讲道理,进团时家里就跟你说好了,不能半途而废。既然选择了演戏,就要做好,不可以随心所欲。”

“孩子的教育,有时候一次就搞定了。”四十多年过去,韩再芬依旧记得父亲说的话,“今天我能够坚持做任何事情,因为爸爸给我的教育太深刻了。”

“小怪”一叫40年

《郑小姣》不是韩再芬的处女作。她从12岁开始“触电”,主演安徽电视台抗日题材电视剧《疾风劲草》,“第一次拍戏挺新鲜,我还到武术学校练了好久武术。”

《郑小姣》之前,安徽电视台曾制作上下集电视剧《双莲记》试水。“《双莲记》算小小的开篇,到《郑小姣》,真正一炮打响。”韩再芬回忆。

《郑小姣》只有五集,内容之丰富,足以媲美当下四十集电视剧。全剧讲述郑小姣遭继母吴氏诬陷与和尚私通,父亲郑三培将爱女带到断肠崖清理门户,后母与和尚赶来,砍伤郑小姣,其父为救女被推下悬崖。秀才桂中必救了郑小姣,两人订下百年之好。桂中必进京赶考中状元,赵太师欲招赘为婿。桂府投送喜报的家丁误宿吴氏开的客栈,喜报被盗改为休书。赵太师得知郑小姣是桂中必妻子,遂生杀害之心。桂中必乘机逃出,赵太师带兵追捕,打死桂母。女尼月华传授郑小姣治病本领。适逢皇太后病重,月华叫郑小姣女扮男装,进宫献药,诉冤除奸。历经磨难,郑小姣得报大仇,与桂中必尽释前嫌,双双回归故里。

“当时电视在中国刚蓬勃发展,每个电视台都要拿出自己最好、最应该做的内容。安徽以黄梅戏出名,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黄梅戏宗师严凤英与上海合作拍摄多部电影,影响力波及全国及东南亚。电视兴起后,安徽第一时间想到用这种新型媒介传播黄梅戏。”

1984年《郑小姣》播出,彩色电视机需要凭票购买,全潜山县只有两个名额。韩再芬拍了《郑小姣》,于是其中一张电视机票给了韩家,“我爸妈把亲戚朋友的钱都借遍了,买了一台14寸日立牌彩色电视机。”

即便是新人频出的今天,让15岁的女演员挑梁大女主电视剧,也是不可想象的事。韩再芬的明星之路,起步猝不及防。那时安庆地区黄梅戏剧团分两队在全国巡演,“一去至少一个月,在一个省连走许多地市。年轻演员给老师跑龙套。”韩再芬是个有心人,老师台上演戏,她在侧幕默默记住唱腔、台词、走位。某次演出《莫愁女》,老师王凤枝嗓子突发状况,票卖完了,无人替补。

团长麻彩楼想到韩再芬,“你会吗?”韩再芬响亮回答,“会!”老师们很担心,但是她初生牛犊不怕虎,“糊里糊涂走了一遍台,老师们与我合成一遍,晚上冲上去演,竟然成功了。老师们高兴得很。”韩再芬从此有了绰号“小怪”,“直到现在,老师们还叫我’小怪’。”

《莫愁女》没有让韩再芬一飞冲天,她继续跑龙套,“剧团不可能为一个孩子量身打造剧目。老师们正当盛年,舞台是他们的。《莫愁女》是一次特殊得不能再特殊的机会。”突然成为女主角,让韩再芬明白,机会只给有准备的人。“那年我14岁,娃娃脸,个子有1米6,在黄梅戏舞台一下’亮’出来。大家知道这个孩子可以演大戏。”

一年后,《郑小姣》再次证明“机会给有准备的人”。“舞台剧《郑小姣》是老师演的,电视剧《郑小姣》在全省海选年轻主演。导演吴文忠一直找不到满意人选。我们团长提出,让小怪试试?我觉得自己年纪小,不可能选我。导演叫我唱一段,我不害怕,也不紧张。可能恰恰是特别松弛的状态,反而被导演看中。”

“我很感恩,人生总是充满着眷顾我的这些机会。”回顾成功的偶然与必然,韩再芬对解放日报·上观新闻记者说,“做事就应该认真。只要认真,机会来了,就接得住。”

靠什么横扫电视剧、电影、舞台

凭借《郑小姣》,韩再芬摘下大众电视金鹰奖,“评委们异口同声,这个孩子太可爱,表演太纯真、太质朴,一下子走进所有人心里。”

《郑小姣》是第一部实景拍摄的黄梅戏电视连续剧。电视台出技术、资金,剧团出人,一系列黄梅戏影视剧问世。1986年,韩再芬拍摄电影《香魂》,“《香魂》用特效化妆,很多人觉得像在看《西游记》。其实安庆地区黄梅戏剧团改革创新由来已久,舞台版《郑小姣》还用了像敦煌壁画一样的服装。所有剧目都要通过时间检验,才能确定到底好还是不好,如果好,剧目自然就会站住。”

凭借《郑小姣》成为大明星,韩再芬在舞台上继续跑龙套。只不过巡演邀约更多,经常一天演四场:早上七点起床,用两小时化妆,上午九点开演,一直演到晚上睡觉,第二天接着演,“很辛苦,但这是一种非常扎实的锻炼。”

1995年,韩再芬主演黄梅戏连续剧《孟丽君》,扮演皇帝的侯长荣是江苏扬剧演员,因87版电视剧《红楼梦》饰演柳湘莲而广为人知。皇甫少华扮演者是湖南湘剧演员姚忠恒,《孟丽君》还启用了话剧演员。“《孟丽君》由胡连翠导演,唱段不多,对白更接近普通话。胡导与吴导追求不一样。吴导做《郑小姣》讲求固本,念白是黄梅戏腔调。胡导将《孟丽君》定位为音乐电视,音乐来自黄梅戏,其他元素可以不用黄梅戏,为的是让更多人听懂。”

“戏曲舞台擅长虚拟表演,与实景接触时,需要导入生活化的表演。这对黄梅戏来说并不难,质朴、真诚,亲切、亲和力强,都是黄梅戏的特色。”韩再芬从拍黄梅戏电视剧开始真正懂得表演,“靠自己悟,导演在监视器里看你不行,会出声提醒和点拨,然后你就知道了电视剧应该这样演。”

韩再芬饰演《女驸马》冯素珍

“戏曲舞台有很多锣鼓点、程式化动作衬托人物一言一行,换到电视里,服装一模一样,多了真实杯子、真实树木,演员不能走台步,要变成生活场景中的古人动作。”在韩再芬看来,舞台与电视剧互为补充,“濮存昕演李白时,也在向戏曲学习,戏曲的程式化动作神韵,一定程度上代表着古人行为方式。87版《红楼梦》之所以经典,也在于把古典戏曲美谨慎藏在内里,由内而外带出来。”

韩再芬演过小品,演过话剧《白门柳》,还演过非黄梅戏电视剧。1998年,她和郑少秋合作电视剧《清明上河图》,“每次拍摄,郑少秋对妆面、服装都非常注意。我从小一路走来,见过各种各样的演员。能成大家的人,都有他的优点与独到之处。”

演了二十多年影视剧,韩再芬最终选择回归舞台,“影视剧的生活状态,我不太喜欢。剧组天天吃盒饭,镜头不连贯,断断续续拍,演得不过瘾。比如《孟丽君》,从表演上讲肯定没有舞台过瘾。很多影视演员喜欢往舞台跑,因为大家发现,在舞台上塑造人物,那才叫一气呵成,那种感觉很迷人。”

多栖演艺生涯,无形中开阔了韩再芬的眼界,“戏曲流派在自然生长的状态下最有生命力,它的诞生源自演员个体的生命。现在戏曲流派太容易被固化、锁死,好像一个剧种就应该是一个样子,必须是这个样子,再难生长出不同姿态的个体艺术家的美了。”

表情包让她又爆红了一次

对不少人来说,认识韩再芬,是从“为我们的友谊干杯”表情包开始。韩再芬也会用自己的表情包,“那是我排演舞台剧《公司》的一张剧照。”2003年《公司》首演,故事20年后看依旧时髦——历史学女博士姚兰在多处求职无望后创办公司。

“为什么有表情包,说明你受众广,得到大家的喜欢,自发有新东西生长出来,这就是艺术。艺术应该给生活添加很多色彩,让每个人心灵得到慰藉,得到快乐。”韩再芬用“挺有意思”评价“为我们的友谊干杯”表情包,“我们的思维老被教育成这个好、那个不好,这个对、那个不对,什么都太两极化了。我们应该去探讨艺术中更有意思的问题。”

“我是看你的戏长大的。”初见面的人说出这样的开场白,韩再芬再熟悉不过,“好多95后、00后小朋友告诉我,‘韩老师,我每天晚上必须要听你的声音,心里感到很甜。’这是我听到最开心的话。高兴的时候可以听戏,痛苦、烦恼的时候也可以听戏,艺术就是用来疏通人的情绪。”

近年“戏曲破圈”成为热门话题。四十年前“破圈”的韩再芬有不一样的看法,“把内容做好,自然就’破’了。内容不用功,光在外面忽悠,有意义吗?第一次你把人忽悠来了,第二次人家还会不会来?内容不好,拼命去包装,到最后,又抱怨市场不行、观众不行。我们剧团绝不拿不好看的作品投放市场,这是我给自己定的标准。把票房做好,这是我们的本事。”

韩再芬通过新编戏寻找剧种突破,“《徽州女人》曾被骂得一塌糊涂,我非常认真听每个意见,选择自己认为对的去做。不能人云亦云,因为你的追求不是所有人都能明白的,也许这部戏暂时没有达标,我会继续努力。艺术需要探讨,也可以争论,最终标准还是观众。我每次在剧场,都特别享受看到观众进来的时刻,观众不分专业和非专业。”

1999年,韩再芬在黄梅戏舞台剧《徽州女人》中饰演女人 聂圣哲 摄

电影《阿凡达·水之道》上映,韩再芬第一时间买票,“艺术要寻找生活中看不到的东西,有想象的空间,寓教于乐,教育与快乐连在一起。”

《不朽的骄杨》会否搬上银幕?韩再芬有着清醒的自我判断:戏曲和电影是两种艺术,表现形式不一样。目前《不朽的骄杨》就是为舞台而造,如果拍电影,我们还要研究拍出来是否好看,能否与电影语言融合。任何一种艺术都以人为本,舞台剧把人写活、把人演活,电影最终要把人拍活。

黄梅戏《不朽的骄杨》

影视剧能否推广戏曲?她一针见血,“就算我拍,也不一定有人看。很多事情得顺势而为,如果一定要逆着走,也挺麻烦。我们的黄梅戏剧团现在存活着,我唯一的法宝就是与观众走得很近。”

韩再芬讨厌强求,“比如说我快老了,我赶快要拍,我一定要把自己的东西留下来,这些理由,我都不喜欢。我的人生就像老天定好的,每一步都有最好的安排。”

栏目主编:施晨露 文字编辑:施晨露

图片来源:受访者

来源:作者:钟菡 诸葛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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