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鞍华改编过3次张爱玲的作品,最受好评的是1997年执导的《半生缘》,许鞍华认为“我觉得张爱玲的philosophy,她对人生的看法,体现得最详细的就是在《半生缘》。误会,无奈,时间过去的感觉,这个小说realize得最好,而且,我觉得这个故事比较适合我,因为它比较朴素,不用靠一些很玄妙的visual或者imagery来表现效果,而是在人物关系上,我想比较容易拍。”[1]
作为香港电影新浪潮时期的重要人物,许鞍华无疑是拥有自己独特风格与坚定现实人生立场的电影作者。她的《女人,四十》、《岁月神偷》、《桃姐》等电影,多数具有香港普通生活的市井气息,展现生活的日常感。
而张爱玲的笔下,看似在描写人物的小情小爱,实则隐藏在底部的是具有时代感的微观权利结构的构建,以及人物内心的互相算计与现实权衡。中篇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初载于1943年《紫罗兰》杂志第二期至第四期,收入1944年8月上海杂志社的小说集《传奇》。它被公认为确立张爱玲风格的作品,也是作家融合古典与西方叙事技巧的尝试。[2]这篇小说的语言风格十分古典,内容是生活的奇观,是殖民视野下的混沌众生,具有天才的散漫,展现了张爱玲观看现实生活的残酷视角。
她的小说极难改编,除了精致优美的语言风格以外,还有极其细腻的人物内心活动,在电影中只能通过空间营造、镜头语言来呈现。而《第一炉香》的电影,服化道、演员、摄影、场景相互配合,有着最优质的资源配置,王安忆的编剧、杜可风的摄影还有坂本龙一的配乐等等,明明演员的台词一腔一调都与小说中无异,甚至有照搬的嫌隙。而电影却如此扑街,大概除了因为大多数人都吐槽的选角,还有一个原因是许鞍华将其悲剧内核一一略去,除掉了残酷现实,只留下了人物的“小情小爱”了。
小说《第一炉香》以环境描写开头,住在香港两年的葛薇龙第一次来到山上的姑妈家,梁太太的房屋“是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国,荒诞、精巧、滑稽……也是殖民地所特有的东方色彩的一部分”。如同作为殖民地的香港,西方文明灌进香港的各个角落。影片也以环境为开端,在一炉焚香的缈缈香烟吹起后,便是梁太太家中的景致。
空间的“美”无话可说,而实质上作为梁太太经常宴客的家中,是权利、金钱与美貌交换的场所,以及台词中偶尔出现的“长三堂子”证明了这一点。在小说中,葛薇龙“觉得自己是《聊斋志异》里的书生,上山去探亲出来之后,转眼间那贵家宅邸已经化成了一座大坟山。”而梁太太“一手抓住时代巨轮,在他自己的小天地里,留住了清朝末年的淫逸空气,关起门来做小型的慈禧太后。”
张爱玲所构建的梁府是非常脱离于现实,与战前的香港格格不入的小天地,并且是带着一些邪气在里头;看似光鲜亮丽,其内心已是千疮百孔、摇摇欲坠。整个梁府可以说是梁太太人物内心的外化,浮华的外表下,是牺牲了自己的年轻、美貌所换取,内在应该是十分空洞、丝毫无法填满的欲望。作为视听语言的电影,其空间的主要作用是服务更好地塑造、表达人物,而许鞍华影片中的梁府,美则美矣,却新,所呈现的质感完全脱离于人物的内心世界,使得空间塑造在情感上非常苍白空洞。
作为房子主人的梁太太,可以说是电影中的核心人物,她在如《红楼梦》一般的府邸做老鸨,召集睨儿、睇睇等年轻女子为她做钓饵,葛薇龙投奔梁太太时,她内心实质上也满是算计。许鞍华所减弱的,也是人物挣扎的内心与面对现实的残酷眼光,她的表现更为柔和了,在勾引卢兆麟的场面,仅仅剩下了梁太太的“情欲”,而不想背后却是年老色衰的女人的无尽空虚,与对于葛薇龙的权力压制。
小说中,葛薇龙清醒地认识到了这一点,电影的葛薇龙却成了一个恋爱脑般的人物。故事以葛薇龙的视角讲述,主题上也以“女学生的自甘堕落”为线索。在浮光掠影的物质下,渐渐迷失自我,其悲剧性在于人物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宿命与无能为力,只能任由自己沉沦,而马思纯饰演的葛薇龙更像是一个为了爱情不管不顾的小女孩。
在张爱玲的讲述下,她早在看到梁太太为她准备的衣柜后,便清醒地知道自己的沉沦,心中有所挣扎,她想“这跟长三堂子里买进一个人,有什么分别?”;葛薇龙在得知姑妈早已觊觎卢兆麟后,便得知男人的本性和对于爱情的失望;意识到自己在这和睨儿一样,只是作为姑妈的棋子,在纠结回不回上海时,对乔琪乔突然转变的态度也是带有某种功利性的。
葛薇龙是拒绝成为姑妈的,而在电影中葛薇龙与姑妈似乎达成了某种共识,在葛薇龙和梁太太在交流与乔琪乔结婚的代价时,两人背对背交换台词,仿若拉康的论述中,“镜前的孩子从将自己的镜中像指认为另一个孩子,到指认出那正是自己的过程,包含了双重误识于其中:当他把自己的镜中像指认为另一个孩子时,是将‘自我’指认为‘他者’;而当他将镜中像指认自己时,他却将光影幻象当成了真实——混淆了真实与虚构,并由此对自己的镜像开始了终生迷恋。”[3],葛薇龙以成为梁太太的命运指认为自己的命运,开始一步步走向梁太太的后尘。
影片的后段加入了葛薇龙沉沦的场面,是电影的原创部分,虽然台词仍沿用原著。却丝毫没有加深葛薇龙的悲剧性,她在其中表现得仍像是为情所困的女子,就如最后葛薇龙在车内默默流泪,而后大喊“我爱你”的场景,画蛇添足一般,悲剧深度一下子就减轻到了爱情的层面。
造成《第一炉香》女性的悲剧却不只在于“爱而不得”,而是在这时代背景下,女性的无路可走。在无法经济独立,又不愿意“每个月拿个五六十块钱”的情况下,只能倚靠婚姻向上走,以年轻和容貌为代价,换取富商们的青睐。原著充满着讽刺的意味,笔下的女性复杂矛盾,葛薇龙清醒地看着自己一步步沉沦;睨儿也深知自己的命运,甘愿一生服侍在梁太太府下,这是内心无比的挣扎和反抗失败后的接受现实。
许鞍华在与王安忆的聊天中,许鞍华告诉她,“我就想拍一部爱情片,我已经到这个年龄了,从来没有好好地爱过,你要让我爱一次”造成电影对原著精神的一步步误读。她减轻了张爱玲笔下惯有的尖刻与算计,以“情”和“欲”代之,影片的全面溃败并不令人意外。
参考文献
[1]邝保威.许鞍华说许鞍华[M].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7.
[2]周郎顾曲.《第一炉香》:许鞍华“再遇”张爱玲[J].齐鲁周刊,2019(27):50-52.
[3]戴锦华.电影批评[M].北京大学出版社,220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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