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 · 张昊辰
以下为采访摘要
不在音乐里时 我还是个音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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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年末,我们在北京见到了张昊辰,他正在为中国爱乐乐团2023新年音乐会做准备。
△张昊辰为中国爱乐乐团2023新年音乐会做准备
我们常常认为乐器是演奏者最亲密的朋友,但钢琴不同,每次演出前,钢琴家要尽可能地去适应这位并不熟悉的,却要在短短几个小时后一起出现在观众面前的“钢琴”朋友。张昊辰说,这是钢琴演奏的最大魅力,你永远有一个新鲜感和不确定感。因为这份不确定,张昊辰总是第一个到达排练现场,仿佛只有触及到琴键的那一刻,呼吸才真正开始了。
张昊辰:不是每个演奏家都这样。当然,很多演奏家演出前,比如傅聪先生,你拽不下他,他每一分钟都要练琴。有一些钢琴大师下了机场就问琴房在哪里。一些你感觉台上特别放松、平常都不练琴的大师,实际上他演出前特别焦虑。我其实是一个有拖延症的人,喜欢把事情放到最后一刻去做。我母亲跟我说,这个事你应该早做,我一直觉得说得有道理,但习惯确实很难改。直到有一次我看了一个TED演讲,然后给自己找到了拖延的借口。那个演讲说,为什么一些非常有成就的作品,都是在拖延症的状况下完成的。他举了很多例子,比如爱迪生在发明电灯泡前是什么状态,或者爱因斯坦要交论文前是什么状态......演讲者举这个例子,是因为他是一个完全没有拖延症的人。期末交作业,他在期中就全做完了,但最后发现成绩不如其他人。他就说,我们都说要把东西提早做,那为什么有时候得出的结论是相反的?总之,我看完以后就觉得,拖延症好像也不是那么坏的事。好像有某种迫近感,或者有某种压力感的时候,往往能给我很大的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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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出当天上午,比约定彩排时间早4个小时,张昊辰到达现场,开始练琴。一边是嘈杂的忙着装台的工作人员,一边是被围栏围着的安静弹琴的张昊辰,这一幕,看起来是无序甚至有些狼狈的,但却让我们深深羡慕。不管周遭如何,张昊辰早已进入了属于他的钢琴世界。
△张昊辰为中国爱乐乐团2023新年音乐会做准备
张昊辰:音乐或者是古典音乐,它就是有隔绝的功能。它可以让你跟现实生活分开。我甚至觉得,这是古典音乐存在于这个时代或未来的一个理由,是人们来听音乐会的理由。很多时候我们去看电影、读小说、看剧,就是想要介入生活,介入社会。但是音乐可能相反,它就是让我们远离现在的生活。花两个小时听一场音乐会,进入一个我们觉得很美,但又感觉很遥远的世界里。在这个意义上,其实艺术比生活更真实,因为艺术一开始就告诉你,This is not real,这都是幻觉,但生活有一种欺骗性,它可以告诉你,This is real。
所以在艺术里你其实更清醒,你在和你的幻觉对话。残酷点说,你知道你在做一件没有意义的事情。生活那么忙,大家顾着赚钱,为什么我现在坐在钢琴前,要跟勃拉姆斯对话?为什么我要做一个对我的生活物质,和实际功利没有任何意义的事情?但你很清醒,你知道这就是幻觉。无论你的日常生活在怎样变化,但你弹的这个曲子还是这个曲子,世界还是不会被改变的。对我来讲,可能音乐就是那样一个确定的角色。这个确定的角色,我相信每个人身上都有。你被社会中各种各样的因素影响着,但你可能有一个永远确定的东西在,你的家庭、孩子......它不会被影响,不会被改变。
△2020年,张昊辰、杨洋与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合作演出。这是自疫情以来,北京首场公开售票的音乐会。
张昊辰:疫情暴露出古典音乐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它更为脆弱,几乎全部依赖现场。一旦没有了现场,它就变得非常危险。大家越来越依赖线上,但毕竟还是比不上人去到现场。很难说,每个时代都在被媒介改变着。哪怕是九零后的我,从出生到现在,第一聆听的媒介越来越多地不是现场,而是线上或CD。它就是不可避免地在发生,因为太方便了,人会依赖这种方便。
我小的时候在上海,一年可能只有十个外国大师来表演,十个都很多了,觉得兴奋得不行。现在视频网站上,到处都是大师的演奏视频。但其实未必都听,因为你觉得东西就在那儿。现场的另外一个意义是,演出就是这场这天,你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但在网上就不一样,你随时可以找来听。而且大家也没有习惯听完了,基本就听前面一分钟。所以就都变成能够最快赚眼球,最快引起消费反应的演奏。或者都不说演奏,就是一个视频,它就能引起最大的传播量。
其实上述所有变化,都跟古典音乐的本质有着脱节。古典音乐本身的反快捷性、反消费性,和这个时代有着某种相斥。但这可能也有意义。我作为一名古典音乐从事者都会很好奇,这个产业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这么一块小石头,在洪流中还能站多久?我们现在当然是走在一个越来越反智的社会里面,但我从来不觉得人一定需要什么东西。我们的生活已经充斥着太多我们以为需要,其实根本不需要的东西。所以我们可能不需要古典音乐。
△张昊辰
学琴近30年的张昊辰,在疫情期间第一次有了长达两周没有碰过钢琴的经历。面对沉默的钢琴,张昊辰开始写作。
张昊辰:我是在隔离的时候写的,在美国的家、上海的家和各种酒店,场景可能都是这么一个封闭的地方,就我一个人。突然没有演出了,没事干了,但是还蛮幸运的,我找到另外一件事能做,所以这是一个成长吧。我一开始对用写作来讲音乐是有质疑的。我相信大多数音乐家都认为,音乐只需要用音乐本身来表达,它就是最好的语言。但开始写作之后我才发现,哪怕是我们这种搞音乐的人,小时候也是通过语言进入音乐的。能有多少孩子是听一次现场、听一次CD,就懂这个曲子了?更多时候,小孩是通过听老师讲,听某个人描述来懂得。不管是用什么样的方式,可能就是一个词语,或者一个小故事。其实我们还是语言动物,是通过语言、通过概念,然后找到了创造力或理解力的跳跃。所以我突然明白了,其实语言对音乐依旧是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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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昊辰的新书《演奏之外》,在这里,没有过往骄人的成绩或心路历程,却充满着一个在电脑键盘和钢琴之间徘徊,在舒伯特小屋忽然落泪的年轻人的热诚与思辨。展现了他对古典音乐、艺术和哲学的种种思考。
张昊辰:钢琴演奏其实就是一种肌肉记忆。练个10遍,20遍,200遍,你的肌肉就记住了,靠你的手指,你的臂,你的手腕,你的肩膀,你整个身体。所以演奏是智性的,抽象的,但同时又是生理性的。
我说面对无声的钢琴,是因为我的身体无法发挥功效了。当你突然开始写音乐的时候,有那么多音乐的想法,但其实手没有在弹,这个时候你会觉得很奇怪。就像你平常不会感觉到你在呼吸空气,但突然被放到真空的房间里,你才知道空气是存在的,因为它现在没有了。我们的音乐体验、音乐经验,其实一直在体内沉淀着,变成了身体的一部分。所以我更加确信,当我不在音乐里的时候,我还是个音乐家。
人与人 靠脆弱和痛连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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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昊辰,钢琴演奏家。首位获得范·克莱本国际钢琴比赛冠军的亚洲人,艾弗里·费舍尔音乐职业大奖得主。他在11岁拜入中国著名钢琴教育家但昭义门下,2005年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被誉为“独奏家摇篮”的柯蒂斯音乐学院,师从著名音乐教育家格拉夫曼,与郎朗、王羽佳师出同门。
张昊辰回忆自己第一次当众表演,临上场不肯起身,被妈妈抱上琴凳,逃下,再抱上去,又下来,轮番几次,被妈妈打。然后当着所有家长和孩子的面,走到琴边,两曲弹完,掌声响起,高兴了起来,转向妈妈说,“我还想再弹。”张昊辰说,这是舞台给他上的第一堂课,课的主题有暴力,有眼泪,也有快乐。
张昊辰:我妈妈一直把这件事当一个很可爱的笑话在说。从一开始不想弹,哭,到被命令着弹,再到突然从中获得了快乐,获得了某种“激情”,然后还想再弹。我觉得这个事本身,就像我喜欢的钢琴家佩拉西亚说的,你如果没有在台上,就永远不会知道所演奏的作品对你意味着什么。对于演奏者来说,在台上,你是赤裸的,你的所有优、缺点都能被看到。因此,你是最真实的,是最脆弱的,同时又是最勇敢的,因为你在面对这一切。舞台给你命令,你必须如此,然后走下去。当然会有状态非常不好的时候,但这个不好无关你的演奏,而是背后的一种激情,更通俗的字眼就是“信仰”。演50场,60场,70场音乐会,不可能每天都跟打了鸡血一样。演奏是骗不了人的,你没有激情的时候观众能感受到。同时演出又是不能更改的,如果我是作家,今天没有激情,这两天不想写,可以等两天有状态了再写。演出不行,八点钟到了,就该你上场了。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强制让自己保持激情。未加思考的一种潜意识的惯性迫使你,把你推到那个点上。也未必是残酷。都说练琴不是搞体育,不能只搞技巧,要有音乐,有生活理解力......但是同时,大家可能也因此忽略了,表演艺术其实和体育离得很近。世界杯刚结束,每次看包括奥运会的这种体育大赛,我就能感觉到某种共鸣。到了场上,不管怎么样,你就得发挥下去。如果是有输赢的比赛,你就得赢。为什么要挑战极限?为什么我们会觉得那是美的?是因为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一个或者几个人,他们如何在强压下去超越,这两者一定是成正比的。演奏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它是被围观的一个场域。音乐一方面是抽象艺术,一方面又是表演艺术,它完全是跟人在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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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昊辰说,据他的观察,演奏者最末一次谢幕鞠躬的角度,较之前几次,都会更深一些,深深弯腰的那一刻,是在致谢观众吗?心绪又是什么?
△张昊辰与余隆指挥的中国爱乐乐团演出后,张昊辰向观众鞠躬谢幕
张昊辰:我觉得是“感恩”。这其实是一个蛮悖论的东西,你觉得它有一种强制性,但最后你是感恩的。它不是为了自己,也不是为了观众,它是为了舞台本身。当然存在观众买了票这个维度,但它又不止于此。比如今天没有一个人来听,但这场演出就得演,你也要把它演好。演出这个事本身对于我来说,是大于一切的。你说对观众负责,万一你知道今晚的观众喜欢听哪样的风格,你怎么办?如果去一个小县城演出,你演的是一套勃拉姆斯,但你知道这个县城的观众习惯听秧歌,你是尽量把曲子弹得秧歌化,还是依旧弹你认为的最真实的诠释和感受?这也不是为了对作曲家负责,我们怎么能够为一个已经死掉的人负责任?贝多芬要是活到现在,他可能会说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写。只不过他们已经走了,已经是永恒了。当然我们要对他们报以最大的尊重,因为这个东西是他们一个字一个字写下来的。你对它的诠释,你的真实感受,才是最重要的。只有这个是当下存在的,是鲜活着的,是真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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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最后,我们还想和他聊聊2021年独奏会巡演期间,因突发肠胃炎加之种种日程不确定性,不得不延期的事情。经纪人说,这确实是一个很难的阶段,对他来说尤其难。我想,或许是因为他比任何人都不愿辜负这方舞台。
在张昊辰的书里,他这样写,那晚,是自己31岁的生日,那是舒伯特死的年纪,死前数月,舒伯特获得了公演自己作品的机会,那是他第一次上台,也是唯一一次。
△《演奏之外》张昊辰 著
张昊辰:我觉得年龄是最大的因素,31岁,你认为自己是一个年轻人,但舒伯特面对的是死亡,这是一种极度的反差。
我进到舒伯特的卧室里是空的,但原来摆了一架大琴。那么大的一个琴,在一个很小的房间里,我都不知道床是怎么摆下来的。那个琴能发出怎样温暖的声响,而这个温暖直接指向的就是,这个年轻人现在要死了,那一下你好像就能进入他的内心了。在他身上有一种脆弱性,我觉得那才是最人性的东西。最人性的东西永远是脆弱的东西。
△舒伯特的房间
张昊辰:村上在小说《多崎作》里面说,人和人在最深处是靠痛连在一起的,他指向的就是我认为的脆弱性。这不仅是对舒伯特而言的脆弱性,其实到处都可以见到。舒伯特是一个失去双亲的人,他妈妈很早就去世了。一个孩子从小没有母亲,父亲也因此跟他疏远了。他离家出走,写了很多日记,关于怀念母亲,关于与父亲无法修复。童年的创伤,再加上事业的不顺,太多的脆弱和他本身敏感的性格,都在他的音乐里面。而这种东西可能是,特别能和我有共鸣的。
记者:那你是一个脆弱的人吗?
张昊辰:当然是。谁不是呢?
制片人:张燕
编导:李晗
编辑:杨思艺、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