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人乐手的日与夜

文章来源:人间后视镜

采访、撰文|阿民

编辑|章鱼粥

脱下工作服,换上粉色衬衫和蓝色西装礼服,陈克兴走进了隔壁的排练室——一间推拿房改造的8平米隔间,准备开始直播。

崭新的西装上缀着亮晶晶的锆石,然而对他而言,在网上找到这件衣服时,只能看见一点模糊的蓝。读屏软件给他念了衣服的细节尺寸,他觉得合适,就下了单。

他天生眼盲,只有些光感。

准备上播了。仓促间,陈克兴找不到自己的墨镜,临时借了一位女推拿师的来戴。

“墨镜是女式的?”有人问。

陈克兴说:“直播的时候,给人看见眼睛不好看,不太好。”

在直播的一个半小时里,除了偶尔互动、连麦,他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弹唱。

读屏软件一刻不停地播报着跳出的留言。“不好意思啊‘雨文雨滴’,刚才听错你名字了,欢迎进来。”“你们是不是也能听到读屏软件的声音呐?”

手机里的陈克兴并不清晰,拍摄角度甚至无法框进整个人。普通人用几秒钟就能调准的镜头,他只能凭感觉勉强摸索。

这是陈克兴做推拿师的第6个月,早10晚10,每天工作12个小时。

而到了晚上10点以后,陈克兴则转换成为贵州折耳根乐队的键盘手。唱歌、弹琴、在直播里感谢老铁,推拿房成了他热闹的午夜场。

乐队在台上表演

1 

相较于那个文雅的学名“鱼腥草”,折耳根的叫法则属于在西南长大的人。

 

乐队里,四个贵州人,一个云南人;四个盲人,一个健全人。取名的时候,思来想去,也许没有比折耳根更适合他们的象征了:长在土里,深不见光。

 

10月,乐队第一次在快手开直播。所有人都戴着耳机,唯一没有眼疾的吉他手彭万海会在电话那头,负责给大家念直播间的留言。“我们来不及看公屏,大家有什么想跟我们说的,多发几次。”吉他手杨志对着耳机话筒说。

他们知道,除了才艺表演,主动跟观众聊天互动也是很重要的主播法则。但他们总没办法及时地跟进直播间的人打招呼,这被他们归结为涨粉不快的原因之一,很苦恼。

看直播的人还可以通过公屏随便点歌。但不是所有的歌都能被满足,因为折耳根记不住歌词,更没办法现场看。鼓手陈昌海最遗憾的就是这一点:如果能看见就好了,就能唱更多别人点的歌了。

不播的时候,晚上就是乐队固定的排练时间。除了彭万海是一位外卖小哥,其他四位成员的主业都是推拿。在按摩床旁边呆了十几个小时之后,排练是他们一天中的高光时刻。

排练前,大哥陈昌海都会先和其他成员聊几句一天的情况:“今天生意怎么样啊?”“你做了几个钟?”

白天的际遇有好有坏。差的时候,一天下来只有一位客人上门。干推拿没有底薪,按一位客人拿一份钱。

但不论当下是否如意,只要乐器一响,五个90后的西南男孩,就会暂时忘掉繁杂,热热闹闹地进入他们的民谣世界。

曾经,要练习一首新歌,吹奏手杨林需要先扒一遍盲谱。学许巍的《蓝莲花》,他会用刻盲文用的格子板和针锥,花一个小时,扒一个盲文版的简谱。然后边摸着谱,边学着在笛子上腾挪。

更难的技巧,盲谱搞不定,则需要老师手把手地教他。手指怎么摆放,一遍遍听音模仿。一首吹奏曲学下来,要踏踏实实的一个月。

五六年过去,为了节省时间,杨林不再扒盲谱,而是和其他成员一样,只靠听,一小节一小节死记硬背记下来。时间久了,一首流行歌,大家凑在一起学两三个小时,也够。

“不懂音乐的人,才会觉得是因为我们看不见,耳朵就变得更敏感。”陈克兴说。他从不相信“上帝给你关上一扇门,就会打开一扇窗”这样的励志文学。

那扇窗,得自己造。“跟普通人一样,做乐队的,长时间地用耳,耳朵才会听到更多。”

乐队还排过许巍的另一首歌《曾经的你》。没有歌里需要的电吉他,他们改改和弦,也拼凑出了一首民谣版本。杨林的竹笛,是乐队跟别人不一样的音色,加在歌里一推,“可以可以,这很折耳根。”

有时任务重,排练会持续到凌晨三四点,第二天早上10点再准时出现在推拿房。

 

乐队成员合照

2

对于杨林来说,推拿谈不上快乐,也不痛苦,就是打一份工。

“没什么职业成就感,能缓解客人的疲累当然很好,但只要经过培训这谁都能做。”可他吹了14年的笛子了,坚持到现在,这不是谁都能办到的。

一条狭长的走廊,五六个小房间,四五张并列排开的按摩床,几盏白炽射灯,就是推拿师们的办公室。窗户开在走廊的另一侧,推拿房里就很难照进来自户外的光线。

对于平时热衷嘻嘻哈哈的陈克兴来说,那是一天当中最能让他静下来的时刻。推拿时他极度专注,站在按摩床边,两只手交替着在客人身上捻揉按压,感受着他们的骨骼、经络乃至肌肉的松紧度,思绪随着双手的移动游走。

陈克兴最希望能把客人给按睡着,“说明是真的舒服了。”他用“不讨厌”来形容这份工作,而那是他为数不多能有些满足感的时候。

陈昌海是他们当中干推拿时间最长的,或许也是唯一一个在日夜两种模式中,都能获取自我价值的人。

白天在推拿房里,陈昌海是老板。但熟客来了,他也会下场按摩。凭借着五六年的推拿师经验,他一上手,就能通过肌肉的松紧度、皮肤的光泽度、体温和呼吸频率,认出面前的客人是谁。曾经有一个熟客隔了两年再来找他,陈克兴还能记得他身上哪里痛,需要什么手法。

晚上在乐队里,陈昌海也同样是一个统筹者的角色。他常带着生意人熟稔的社交能力,招呼着乐队眼下的迎来送往。

相比其他成员,他更懂得如何结交资源,如何向人推销着乐队未来的发展规划。采访中一边聊着自己的故事,一边也不忘添两句“还要请您这边帮忙了”“这方面看以后我们能不能合作一下”。

杨林会喜欢跟客人聊聊天,“不聊天,推拿的时间其实很无聊的。”陈昌海也会聊,有时还会特意把话题往乐队引一引,客人们也都听着新奇。聊到兴头上,一不小心还会超钟半个小时。

陈克兴上钟时不爱说话,但他的熟客正喜欢他这一点,双方默默不语,时间无声地淌过去。

没有客人的时候,推拿师们通常会听听小说,聊聊微信,下下象棋;乐队成员们则会走到隔壁的按摩房里,摸一摸笛子,弹弹琴,有点声响。

听说陈克兴从深圳回贵阳从头开始学按摩,很多朋友都不相信:走南闯北见过了世面,唱歌也能赚点钱,怎么会甘愿再来推拿?

但对于陈克兴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多么艰难的决定。“起码是我自己选择的路。”虽然他也清楚,这其中有多少无奈的成分。“很多盲人都是没办法了,只能来走。”

推拿久了,腰肌劳损都是常事。另外,由于长期用力按压,推拿师的大拇指容易变形,发扁,往上翘。手部皮肤也会因为长期摩擦而变得粗糙。所以结束工作后,大家都会将双手放在热水里泡一泡,缓一缓。

行情好的时候,杨志一天曾经创下接待17位客人的记录。一个月下来,能收入三四千元;但如果生意惨淡,就只能拿到一千多块。但和街头卖艺、接驻唱零活相比,这已经算是比较稳定的工作了,不用担心丢饭碗。

有时候,结束一天的工作,陈克兴站在店门口,也会叹气。“你看这按摩一个小时才几十块钱,如果好好搞搞直播,赚的会多。”

但转念一想,推拿或许已经是生活中自己最能掌控的事了,是保住生活的底线,便也不再抱怨。

 

乐队在推拿房为顾客按摩

3 

他们不是没有想过要改变这样的命运定式。

杨林至今还记得,自己第一次遇见笛子,是在不到5岁的时候,有一天舅舅来家里探亲,带了笛子吹给他听,“跟仙乐一样。”

到了盲校里,他遇到了自己的启蒙老师——贵州神纳姆乐队现在的吹奏手谭毅。老师吹的第一首曲子,是《扬鞭催马运粮忙》,很热闹,一幅全民欢腾送公粮的景象。那是他第一次摸笛子,冰冰滑滑的,让他想起家后的一片竹林,很亲近。

自那之后,他的时间就献给了竹笛。为了学习更好的音乐,他在盲校毕业之后,当了一年半的北漂,边卖艺边拜师。

除了找老师上课,杨林大部分的时间都专注在练习上。他住在安贞桥附近800块一个月的地下室里。闹钟4:50响,吃个早饭,走路20分钟,正好赶到6点公园开门。一整个白天,除了午饭吃个盖饭,他都待在公园里吹笛子。

到了下午4点,杨林就会坐公交,到人流量更大的雍和宫、鼓楼区域,站在公交站台、十字街头,卖艺赚钱。

一个月卖艺能赚两千多块,除去基本开销,存不下什么钱。但能从小城来到大城市,听来来往往的繁华,学更好的笛技,杨林并不觉得苦。

十几年的积累下来,杨林早已对笛子是个行家。但在贵阳,他要想当个普通的笛子老师,都找不到门路。

他能明白普通人的心理。“确实也是自己眼睛看不见,谁家要有了孩子,能放心拿到我手里教吗?”

他知道,无论他们是否已经具备了当一个乐手的素质,但眼盲的现实,让他们依旧离音乐行当很遥远。

陈克兴在深圳飘荡的日子里,则更直接地面对过冷遇。

他试过去酒吧应聘,但哪怕同去的人没有他唱得好,酒吧老板也不会选择他。“他会觉得我做生意体体面面的,招个残疾人来会不会不吉利?”

在深圳,尽管陈克兴曾被经纪公司看中,当过签约歌手,看上去已经完成了既定轨道的突围,但他依旧不快乐。

有了演出,公司规定只能让他唱两首固定的原创曲。每一次上台,完成任务一般的唱完。没有演出的时候,则要去公司打卡,朝八晚六,更没了创作的生活土壤。

在经历了一次失恋后,进入人生低潮期的他开始想要结束漂泊。相比在深圳做个外乡人,家乡贵州则更能让他以最快最便宜的方式,重拾生活。

尽管在外混得都算不得成功,但回到贵阳之后,他们还是发现了自己与其他盲人的不同。

从贵阳走到大城市,那时导航功能还不够全能,坐公交、打车,他们全凭一张嘴。时间久了,面对陌生人也能很快熟络起来,很健谈。

每次在朋友圈晒乐队出去演出的照片,也总有盲人朋友留言,很羡慕他们能到处走一走。

而更普遍的情况是,很少有盲人能像他们一样,四处闯荡。

在他们的经历中,盲人群体通常无法像普通人一样接受从小学到大学的系统教育,也缺乏同社会进步相链接的职业教育。而贵州的盲人教育相比其他区域而言,则又要落后了一大截。只有推拿,在这里有匹配的教育资源,并能获取职业认证。

陈昌海曾经上过一次给盲人开的电脑培训班。“老师就跟你说说这个键是什么,那个键是什么。最后下来什么都学不会。”在他的观察里,很多身边的盲人连OFFICE、收银系统都无法掌握。为了吃饭,都只能学习推拿。

“盲人特别希望能有人带他们出去玩一玩,但他们怕给别人添麻烦。”杨林说。因为长期走不出去,他身边的一些盲人朋友只能越来越封闭。“他们跟不太熟的人交流,总是怯怯的。”

缺乏同外界交流的境地,使他们更容易放大命运的缺陷。陈克兴还记得,即便是有时找不到自己的东西了,也会轻易触发一些人自怜自艾的情绪。“他会说我下辈子再也不做盲人了,哪怕做牛做马也行啊。”

但对更多的人来说,时间久了,也就慢慢习惯了黑暗围成的圈,不再想着要再跨出去。

 

              杨林在吹萧

4

乐队推出的第一首原创歌曲,叫做《弹珠珠》,由陈克兴作词作曲。

我家门前有条河

背后是山坡

山坡上有我们读书的小学

夏天一来咯

我们就下河

洗澡洗到太阳落

 

星期六去弹珠珠

星期天去揪麻雀

躲起猫猫找都找不着

 

老鹰抓小鸡

还有板纸壳

一不小心就砸到他的脑壳

他家妈来骂我

挨刀砍脑壳

我心头难在们找不到人说

 

这首歌是陈克兴对儿时乡村生活的一次记述。在那个贵州小山村里,他和同伴放了学下河游泳,到树上揪麻雀,玩弹珠,是他最快乐的童年时光。

而在那之后,记忆中则更多是不开心的事。

在陈克兴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原本的山村因为修水电站,全家不得不搬到新的镇子。离开了儿时伙伴,没有熟悉的人,陈克兴一度长期宅在家中,少与人交流。

随着年岁长大,陈克兴也愈发对眼盲带来的境遇变得敏感。

他记得小时候跟哥哥姐姐起了打架吵架,父母总是会站在兄姐的一边:你现在打他们,看你以后不靠他们你怎么弄?

而在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他总感受到家人隐隐约约的不欢迎。于是他总会拿着碗,一人坐在一边默默吃完。

新家的邻居们也会指指点点:你家这个儿子眼睛看不见,以后可怎么办?

我心头难在们找不到人说”,写的正是他从前的孤独。

在陈克兴的回忆中,父母对自己做过最温情的一件事,是在十几岁的时候,突然给自己买了一架100多块的塑料电子琴,相当于一家人一个月的开销。

那是陈克兴第一次碰键盘。那个下午,他一个音一个音地凑,慢慢弹出了自己喜欢的网络歌曲《两只蝴蝶》。

后来,凭借着音乐的技能走出家乡的陈克兴,很少回家。

所幸,当了歌手上了电视,陈克兴让家乡的人看到,他也能掌控自己的人生,与家乡之间的隔阂才慢慢开始消解。

2019年上半年,父亲身体不好,陈克兴回乡探望。回乡路上,他和妈妈一起坐在一辆车上,同乡们扯闲天,夸他妈妈命好,孩子们孝顺又有出息。

陈克兴听到妈妈回答:“其实我对克兴还是很愧疚的,从小到大也没能照顾好他。”

如今回看过去,陈克兴说,他也能理解父母当时的做法。毕竟自己先天条件如此,不能强求父母一碗水能端得平。

“说实话这样讲也是自己骗自己,但你不能永远活在过去,要向前看。”

这些往事,也为陈克兴带来了很多创作的灵感。在他加入折耳根后,这支乐队也有了更多能出去演出的原创歌曲。从《弹珠珠》《绽放光芒》,到彭万海创作的《爸爸妈妈》,他们拥有了更多属于折耳根标识的音乐作品。

最近,神纳姆乐队还帮他们做了一首充满贵州方言趣味的歌曲《耙耳朵之歌》。在播放当天拥有了2万多的点击,乐队好像看到了走上正轨的盼头。

回顾乐队成立以来所有的演出,他们最记忆深刻的,是今年9月在贵阳南方公园live house的那个舞台。那是一次真正属于乐队的演出,没有助残的主题,没有公益的严肃,来听歌的都是折耳根乐队的粉丝,其中也有不少他们相识多年的盲人伙伴。

陈克兴记得,那场演出的最后一首歌,是杨志唱的《蓝莲花》。音乐响起,全场熄灯,粉丝们纷纷打开了自己的手机。

看见眼前一片模糊的手机射灯在照亮全场,陈克兴很开心。那一刻,台上台下的同路人都走出了推拿房,来音乐里相见,共同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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