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门与文字:给苦难的掌声和温柔


他的快门声

像是对他们小小声的鼓掌

图/图虫创意

快门与文字:给苦难的掌声和温柔

文/廖伟棠

发于2020.11.30总第974期《中国新闻周刊》

2020年是告别之年。10月19日,我很喜欢的日本当代摄影家鬼海弘雄走了。他的摄影和随笔都有当代艺术难得的温柔,我在2011年开始买他的书,第一本就是他最著名的摄影集《PERSONA》,那时震灾刚过,我在纪伊国书店被他拥有诗意气势的笔名“鬼海”所吸引。

这本也是我最爱的日本摄影集之一,敬佩他几十年如一日在浅草寺前同一堵墙前面,拍摄那些露宿者、流莺和清贫路人。他常常拍同一个人在不同年代的照片,你可以看到岁月带走了什么,什么又是这个人固执地保留着不愿意让岁月改变的,后者是这些在底层辗转的人获得自尊的一种方式……

鬼海弘雄了解并且尊重这种方式,你能感到他拍摄时,使用腰平取景中画幅相机,低头对焦、屏息然后按下快门的一瞬,其实他是在完成一个向被拍摄的人鞠躬的仪式。

后来在鬼海的摄影随笔集《那些渐渐喜欢上人的日子》,我读到印证我这种想象的文字。鬼海的文字有樱花的气质,承接的是《枕草子》的风雅和松尾芭蕉俳文的朴素冲淡,更为传统日本,读之被若有若无的感伤轻轻包裹,又被无微不至的清风释怀。

譬如《映出时间的影子》这篇,从一个摄影师的脚步出发,对一个日本普通社区的诗意描绘得丝丝入扣;《冬季的雨和独眼的雀》则洋溢着村上春树式的孤独,这也是我对鬼海最有共鸣之处:艺术创作本身就是一件需要在孤独中沈溺、从孤独中提炼灵感、在孤独中与自己对话的实验。鬼海把这点写出了自矜自得,让我神往。

更多的文章是对偶遇的人充满了情味,反躬自问,关于自己与他们的距离——无论是摄影师与“被旁观痛苦的他人”的距离,还是日本游客与印度平民们的距离,鬼海弘雄都真诚待之。尤其难得的是,他不像荒木经惟为了取得惊艳影像不择手段,他常常在某个时机放下手中的相机,“在这样一个对他人敏感的日子里,大概拍不了人物肖像吧。”他在《急速升温的一天》结尾自道。

还有很多时候,他索性不带相机出门,“若是严选取景范围,一定能得到一张静谧的照片。而我平时不带相机出门,遇到不可思议的景色也就无法拍摄下来。但正因如此,我才能侥幸地让眼睛得到解放。”

当我在社交媒体转载鬼海去世的消息的时候,有摄影师朋友告诉我,著名的纪实摄影家克里斯·基利普(Chris Killip)也在十月初走了。基利普的摄影成名作都有关上世纪70年代和80年代英格兰东北部的去工业化和经济衰退带来的日常影响。鬼海弘雄和基利普他们俩有一点相似,就是关注贫穷。我翻阅他俩的摄影集的时候,发现一个有趣的细节,就是无论日本、印度还是英国矿区,很多被拍摄的穷人男子,都忘记拉上自己的裤子拉链。

也许这是一个辛酸又幽默的细节,我记得2004年的山西大同,我去拍摄黑煤窑相关生存链条,也是使用鬼海那种腰平取景中画幅底片照相机,当照片冲洗出来,我才发现好几个矿工和煤车司机他们都没有拉上裤子拉链。

这些忘记拉上拉链的穷人,泰然自若地面对我们的镜头。的确,相对于整个世界的粗粝,这点小节又算得了什么?鬼海弘雄肯定也是这样微笑着按下快门的,他的快门声,像是对他们小小声的鼓掌。

(生于广东,后移居香港。著名诗人,作家,摄影师)

值班编辑:肖冉

发表评论
留言与评论(共有 0 条评论) “”
   
验证码: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