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里
张常美
火葬场后面
是片浓蔚的小果园
一个父亲
爬在高高的梯子上
像为天空修剪多余的白云
一个小男孩,六七岁的样子
用刚刚修剪下的树枝
从蚁群中间挑出一只青虫
像是从送葬的队伍中拿走了逝者
总有突然的变故,令它们慌张
总有风,令它们的衣服落满灰尘
春风里·火葬场·蚂蚁们
魏天无
我越来越不喜欢那些写得华丽、顺畅却全然感受不到写作者体温的诗,那些充满小智小巧而沾沾自喜的诗,那些在惯性写作的泥沼里越陷越深而写作者浑然不觉的诗。至于视作怪和破坏为天降大任于己的诗,更是等而下之。我偏爱那些略显生涩的诗,那些在语言的围困中略显手足无措的诗。在这些诗的语词的排列组合中,不时可以听到竹笋拔节的轻微脆响。
平庸的写作者总是自信满满,少有例外。而张常美是一位不那么自信的写作者。决定他作为优秀诗人品质的,是他在诗行间袒露的一颗悲悯之心。
“春风里”的标题下紧跟着“火葬场”,这有些令人意外,但极可能是诗人童年生活场景的写实——真正的写实总是可以跳脱我们对现实的刻板印象——其意图并不在劈头以生与死的强烈反差来刺激阅读者。故此,诗歌很快转到火葬场的“后面”,那片“浓蔚的小果园”,返回到“春风里”的和美意境中。从编辑角度看,“浓蔚”是个生造词——这是诗人略显“生涩”的地方——但编者并未提出异议。这固然是因为诗歌语言本就有对日常语言的陌生化处理,并负有创新语言的职责,更重要的是,“火葬场”与“浓蔚”之间的隐秘关联:似乎只有“浓”字既暗示又挑明了这一关联。这就是诗人体验并写入文本的现实,在那里,生与死是并存、转换而不是隔绝、对峙的,不是简单的肯定与否定的关系。首节的后三句出自童年视角,记忆中的幻象,并无任何新意,其作用是为这首诗晕染上童话色彩:童话往往涉及人生基本的伦理主题,比如生与死、善与恶、美好与丑陋、幸福与悲伤、诚实与虚伪,等等;此外,作为一种古老文体,童话不仅母题,而且结构,是重复的。
童年视角带出果树下的小男孩,这一场景也是我们熟悉的。小男孩的游戏似乎亘古不变,但是,“从蚁群中间挑出一只青虫/像是从送葬的队伍中拿走了逝者”,却跳出童话的窠臼,返身现实,并且从“送葬的队伍”和“拿走了逝者”两个层面,呼应了“火葬场”意象。同时,“拿走了逝者”这一出于游戏的孩子的举动,让“像为天空修剪多余的白云”的父亲的举动,有可能发生变异:谁是“多余的”树枝?
不过,最令人惊心动魄的地方在第三节:
总有突然的变故,令它们慌张
总有风,令它们的衣服落满灰尘
要有一双什么样的眼睛,才能看到蚂蚁们的“衣服”?要有一颗怎样的心,才能体悟到蚂蚁们的“衣服”上“落满灰尘”?诗人写的是童年时看到的蚁群,还是成年后想到的如蚁群般的民众,抑或是“衣服落满灰尘”的自己?
镜头在摇晃:火葬场——小果园——爬在高高梯子上的父亲——高过父亲的白云——果树下的小男孩——地面上无声无息忙碌不已的蚂蚁们……风从火葬场吹来。它们衣服上的灰尘,过早沾染了死亡的看不见的颗粒。
2018年7月29—30日
图片为魏天无手机摄影
| 留言与评论(共有 0 条评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