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马笑泉:写作就像一场历险

作家马笑泉

我母亲早年写诗,近年来写散文。她很少具体指导我的写作,对我的影响主要体现在提供了一个好的文学氛围。我很小的时候,她常带我去参加“辰河诗社”的文学聚会。也许在那个时候,我就开始与文学结下了不解之缘。

《幼兽》和《斧头与蛇》是我最早创作的两个短篇,写于1998年,那时我刚好20岁。那几年我劲头很足,很快写完了《愤怒青年》《才子风流》,找准了自己的路子,又写了《猛虎迷途》《打铁打铁》。我至今怀念那个充满激情、在默默无闻中埋头创作的时期。

那时候我最喜爱的作家是苏童,我早期写的那组短篇带有他影响的痕迹。余华的早期作品更能给我启发,莫言对我而言则自始至终是一种指引的力量。先锋文学作家传授给了我最初的写作技术,也还成为我走向西方现代派文学的快速通道。在对卡夫卡、马尔克斯、萨拉马戈、博尔赫斯和卡尔维诺五位大师的系统阅读中,我逐渐完成了技术上的升级,还获得了一种能力,即以现代小说的思维方式从另一个重要文学系统中提炼出技术养分。这个系统就是中国古典叙事文学,它主要包括熠熠生辉的《史记》、无比庞杂的笔记文学和良莠不齐的明清白话小说。

写《愤怒青年》的时候我23岁,整个人处于一种郁怒状态中,作品所呈现的共振关系就是抗争。26岁创作《银行档案》时,我参加工作已有七年,逐渐体悟到世界的混沌性,并对自我的张扬进行了反思。这时的共振显然不是对抗,而是发现、理解和重建。到了30岁之后,哲学在我的个人阅读比重中逐渐上升,我开始渴求一种直抵核心的写作,让自我和外部世界在精神现实的层面上产生共振。

我从小生活在县城里,县城跟农村的联系是血肉相连的,我大量的亲戚都在农村生活过,包括我的祖辈,我的父母辈,我的很多小学、初中同学也是农村出来的。我生活过的那个县城叫隆回,是梅山文化的腹地。我从小被这类信息所包围、所感染,这些东西隐藏在我的骨血里面,尽管我自己没有意识到,但它好像一颗种子,碰到合适的温度就开始发芽,开花,结果。

现在我更多的是从这些湘西南民间生活中汲取营养。比如我写了“故土”系列小说,这组小说的主人公是同一个人,我用他的视角来叙述湘西南农村的一些奇人异事。对我来说,写作就像是一场历险,永远不知道下一步会到达什么地方,遇到什么样的风景。我所能确知的就是,无论是惊涛骇浪,还是奇山异洞,都会让这个历险者感到新奇有趣。这是我写作的最大动力。

访 谈

小说家最终倚仗直觉

作品的辨识度必不可少

风格是作者的心性和个人气质

记者:有一种说法是,小说出来了,就不再属于小说家了。

马笑泉:就是这样,不管我有再多的期待,或者再多的事后诸葛亮式的想法,此后的觉醒都无济于事了。这就是一个小说家的悲哀所在,但也是他的动力所在。因为就是这个东西促使他积聚力量,发起下一次进攻。

记者:每个小说家都有他一套创作体系,一套独特的作品生成机制。

马笑泉:我个人认为可能会有,但它对别人来说可能是一种反面借鉴。因为一个小说家,他酝酿他的小说,他的那个生成机制,是他根据自己的禀赋、性格、气质、修养,慢慢琢磨出来的。这些东西对他是生效的,但放在另外一个小说家身上,可能是无效的,也就是说它可能不会带来直接的激励、引导,但会让另外的小说家从中获得某种启示。这种启示可能不是同一条道路的启示,而是一个反向的启示。村上春树讲过一句话,认识一个作家的最好方式就是阅读他的著作,感受他的表达方式。我感觉这个表达方式,就是作品的生成机制。

记者:您强调作家的差异性,您如何理解不同作家的风格?

马笑泉:无论你作为一个诗人,还是小说家,还是散文家,如果你有抱负的话,你想在千万著作中脱颖而出的话,那么这个作品的辨识度是必不可少的。当然这个辨识度的前提是完成度,如果你的完成度还没有达到,你盲目地去追求这个辨识度的话,最终你可能会走上邪道。也许你可能会取得一时的成功,但是你走不远。这个辨识度,就是个人风格。这确实是每一个有文体意识的作者肯定要追求的东西。

记者:我们常常这样称赞一个作家达到的高度,就是把他的名字盖住,读者都可以猜得出这是谁写的,您对这个标准怎么看?

马笑泉:有个人风格绝对是一件很好的事情,这个也是我起步之初所孜孜以求的。我在写第一个中篇的时候,23岁,东西出来之后,就有评论家指出,认为我有强烈的个人风格。这可能跟我的心性有关。你别看我现在这么沉稳,我在青少年时代可是一个狂野的人,所以当时的风格也是狂野的,有辨识度。我也曾经沾沾自喜过一段时间。后来,我把这种风格化的东西继续推进下去,写了一堆作品。但是我也意识到了问题,第一,这种写作持续下去有何意义?也就是说我继续写下去还是这种风格,在美学上没有变化,没有突破。第二,我是不是尊重我的写作对象?如果每一个写作对象我都用主观风格去驯服的话,那么它们的个性何存?

所以我认为,风格绝不是一成不变的东西,也不是一个需要作家刻意去求的东西。它一定有一部分是我们不必去考虑的,这一部分是什么,就是你个人的心性,你个人的气质。这个东西有天赋的成分,同时,也与你这个地域背景,与你的成长环境有关。它们深入骨髓,会自然散发于作品中。也就是说,这一部分会构成你风格的一个最稳定的部分,是你在写作中不需要去刻意呈现的,是自在的部分,不需要自为。

忠实于创作素材

努力寻找最适合它的结构

记者:对于一个创作者,我觉得不仅仅是小说,包括其他艺术形式,天赋和后天的努力,您认为各占多少比例?

马笑泉:修养很重要,包括阅读、体验、思考,然后你就可以调动你身上全部的东西,去跟你要表现的东西进行互搏。风格恰恰是在这种搏斗中,二者之间达成某种平衡才形成的。风格是动态形成的过程,不同的作品,风格相应会不同,随着年岁增长,你的思考、阅历、感受也会变化,这时风格也会变化,但又有不变的东西,这关乎你的性格、气质。它带有一种自然散发性,甚至一种生物性。

记者:您觉得文学流派对您的影响重要吗?

马笑泉:其实像我们这拨作家,长期以来自觉或不自觉地受到现代派文学影响,一开始就有两个观念,几乎牢不可破地占据了我们的头脑。第一个是,怎么写比写什么重要。第二个是,形式即内容。这两个观念,我到现在都认为没错,至少是正面作用大于负面作用。但是,我们长期陷在里面的话,就忽略了一个东西,如果说形式即内容,那么有了形式就没必要有内容这个词了,有了内容也没必要有形式这个词了。这说明,它们不是同一个范畴。具体到一个作品,有一部分,我不用内容来称呼它,我称它为素材。它一定会有一种最适合它的这个──我不说形式,我说结构。如果我没有把结构找出来,或者没触摸到这种结构,我是不会去动笔写的。否则一定是浪费,长篇写作尤其如此。《迷城》我在心里闷了许多年,体验足够了,我的技法经验也能应付了,但迟迟没动笔,我觉得最合适它的结构还没找到。一旦找到那个结构,就是我动笔的时候。

记者:但是现在“先锋派”小说可以说已经走到穷途末路了。

马笑泉:先锋派之所以难以为继,就是慢慢走向为了形式而形式的道路。但是,小说的形式感是不可或缺的,没有形式上的创造,也就没有文学的发展。我相信在这个各种变化丰富得难以想象的时代,如果我谨守这条原则,我忠实于素材的要求,听从它的呼唤,努力去寻找一种最适合它的结构,那么它有可能会倒逼出一种我们意想不到的形式出来。

记者:如果现实中有一件事触动了您,您会把他写成小说吗?

马笑泉:只有当出现一个大的、朦胧的感受,而且情绪积累得很饱满的时候,我才会写长篇。如果只是一个具体而微小的细节,它产生的往往是一个短篇小说。

记者:一本小说的长度,在写之前会有计划吗?

马笑泉:还是题材的要求。《迷城》是30万字,我打算再写一个更大的城,可能写到40万字。

写小说不管你有多少知识储备

到最后仰仗的就是自己的直觉

记者:《迷城》的节奏比较舒缓,描写也很细腻,细节抻得很长,这似乎和您以前作品的风格不太一样。

马笑泉:我每部长篇的风格都不一样。其实,我是最大限度地尊重素材。从语言上来说,对话语言,写小说的都知道,无论你是什么样的风格,什么样的流派,反正对话语言最基本的要求是各具声口,人物说出的话跟你人物的身份、修养性格,一定要匹配。这是个基本功。真正决定风格的是叙述语言。如果是按照某种固定风格去驾驭所有作品的话,那么会出现一种情况,就是这位小说家所有的作品都是用同一套叙述语言来叙述的。但我不是这样做的。

记者:具体来说,《迷城》为什么会选择这种风格的写法?

马笑泉:这部作品,我表现的是一座古城,一个南方小县城,它的生活节奏,整座城市的气韵,是从容的,甚至是慵懒的,还带着点历史和边地的神秘感。它里面的人物,大多有一定的社会地位,有一定的文化修养。就算是普通民众,也无形中受到古城历史文化的熏陶。这就导致了我的叙述同样也是舒缓的,还透着一丝丝的神秘感。我甚至换了一套笔墨。我以前比较擅长用白描和写意,笔法跳脱,节奏较快,但在《迷城》中,我用了工笔,节奏大幅度变慢。强迫自己换了一套笔墨,就是为了契合我要表达的素材。

记者:您又是怎么找到这个结构的?

马笑泉:我有这样一个考虑,就是,整个事件一开始走了一招险棋,开篇就是主人公之一鲁乐山坠楼身亡,起笔险峻,整个事件实际上也非常紧凑。但是为了取得平衡,我就用慢镜头去呈现一件很离奇的事情。这样就造成了一种张力。整个事件,要是用顺叙结构去讲的话,对于一般的读者而言,阅读起来会轻松得多。但是我坚持不用。如果是这样的话,就违背了我写作的初衷。我首先是为自己写作的,我首先要满足的是自己的审美需要。鲁乐山在小说中是“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的,他虽然一开始就死了,但其实仔细体会,很多人物的行动,包括心理,无不笼罩在他的影响之下。你可以说他死了,但是他还活着。为了体现这个效果,就必须采用目前这种结构。同时,这样的结构也是“迷”之结构,迷城,这座城市的氛围,这个小说的氛围,就是迷茫、迷惑、迷乱,还有幽微的迷恋。这个结构就是顺应了这种迷。

记者:这种方式增加了难度。

马笑泉:在写作中,我确实给自己出了一道难题,如果我用顺叙结构写,肯定好写很多。为了保证这个结构的完成,为了保证两条鱼最后能咬合在一起,我始终在小心翼翼地调整节奏。我也无法确保它们能不能最后咬合在一起。每写一章,我对于这一章的节奏、密度、长度,都是小心翼翼地在调整,期望不要因为局部而坏整体。完全是凭感觉。这就是写小说。不管你有多少知识储备,写到最后你仰仗的就是自己的直觉。这是没法讲道理的,直觉是种没道理可讲的东西。对于作家本人,只能倚仗直觉,还有经验,去慢慢地调整,一章一章地调下去,如履薄冰。到最后,两条线正好咬在一起,我就知道这个小说至少在结构上成功了。我就是这样写作的。

记者:在写作的时候,您是否会有意识地去想过读者群,想过受众?

马笑泉:没有想过。严肃文学有一个很重要的特征,只对作者本人的审美需求、审美追求负责,尽量不要考虑读者。而通俗文学,它恰恰要把读者摆在首位。它有一个精确的定位:我是为哪一个读者阶层写的?这个读者阶层的口味如何?我写到哪个阶段,应该写快一点,如果读者读到这里的时候,可能会不耐烦了,我就要加快一点。作为一个通俗文学作家,他必须把这个作为他的职业素养。我并不认为我们就比他们才华更高,如果要我写通俗文学,我觉得我万万写不出来。因为像我这种人,只对自己的内心负责。写出一本书,自己内心能够认可,可以发表出版,我就已经很满足了。我不指望它能卖到几万册,十几万册。严肃文学的读者肯定是存在的,而且非常重要。读者在读的时候意识到的会比作者本人意识到的更多。如果相反,如果读者意识到的比作者意识到的少,这个作品肯定是失败的。

天津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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