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葛亮:朝花夕拾问金陵

--题记

这城市向被命为伤城,缘起李商隐一句“三百年间同晓梦”。王朝更迭之频蹙,令人忘记了宏大和厚重。南京于他人的轮廓,似有一点秦淮金粉的遗韵,再有一分最是无情台城柳的决然。

被经常问及,有关家乡的种种。尽管内心不期做一个出色向导,但总觉得身体力行,才让南京外的朋友们感受它的好。春江水暖,必是身处其境,也得其中况味。

这一程,若说下榻在涵碧楼,是其中一妙。身为民国旧都,有中山陵气韵虬然,亦有总统府的庄严中正。涵碧楼正对中山路中轴,地理却得其清雅。设计可见日月潭行馆之性灵,却亦气象阔达。依窗展望,扬子江浩浩汤汤,至此却有静和之态。夜浓,灯火阑珊处,可思古幽情,六朝遥想。

次日早晨,与悦游诸君会面。并见一少年,立于花树之下,神情悦然。知是此行小伴浩天,年轻的钢琴家。祖籍南京,五岁离乡,远赴辗转美加。如今学成,载誉归来。少小离家,金陵虽未经沧海,不知可会近乡情怯。我便带他一道,与众读者看看现时的南京吧。

人类学家张光直有云,进入一个文化最好的途经,是通过他的胃(One of the best ways of getting to a culture’s heart would be through its stomach)。说起南京的美食,数年前有个RAP,叫《喝馄饨》。一句“阿要辣油啊”,惹动多少乡思。问起几个外地朋友,知道的除了南京大牌档,便是鸭血粉丝汤。地道的南京美食远不止于此。

当年写《朱雀》,起因是秦淮河畔的一间老字号“奇芳阁”。深为触动,才有了夫子庙、东西市的一段铺衍故事。世人只记秦淮风月,夫子庙实以科考文化著称,邻近鼎鼎大名的江南贡院。贡院始建于宋孝宗乾道四年。明定都南京,为南直隶乡试及全国性会试场所;鼎盛时有号舍二万多间,可见学子之盛。清初,南京为江南省首府,故贡院一直沿用“江南贡院”之名,翁同��、李鸿章、清末状元张謇等人皆出于此。这间做清真老号,算是当时知名的周边企业,尤以和科考传统相关的食品闻名。如“状元豆” 和“路路通”。前者是笋干酱黄豆,后者实是糯米糖莲藕。食材平朴,名却可见“学而优则仕”的期冀,多是要为当年的考生讨个好彩头的。好吃的是“秦淮八绝”,“奇芳阁”独占两味,鸭油酥烧与素什锦包。久违于此,再次吃到了家乡美食,自是展颜。看身旁的浩天,手里捧了滚热的艾草糕,心里自也有一块化不开的乡情吧。

朵颐留香,再要拜访的去处,是朝天宫“兰苑”。说起朝天宫,即朝见天子之处。历史可远溯春秋吴王夫差修建冶城,可说是南京主城的发祥。之后或为寺院、或为道观、或为学宫。至于明,太祖朱元璋下诏御赐其名,为朝廷举行盛典前练习礼仪之所。其后数朝,可谓历经沧桑。在时南京人记忆中,这建筑几经凋落,已无庄严盛大之意,反是一派亲近莫名的人间烟火。我曾在《七声》中写道:

那时候的朝天宫�o远没有现在的博物馆建筑群这样规整�o有些凌乱。也是因乱�o所以带有了生气。有一个很大的类似跳蚤市场的地方�o所谓的古玩市集�o其实是后来的事情了。当时的气息很有些像北京的天桥。这市场里�o有卖古董的�o真假的都有�r有做小买卖的�o完全与艺术无涉�r甚至还有敲锣鼓耍猴卖艺的。

然而,在我的记忆中,也有一个通幽雅处。那便是座落于朝天宫四号,原江南府学的原址上建起的“江苏省昆剧院”。三十年前,十三名“继”字辈演员重燃昆曲香火,正渊源于此。

再踏足兰苑剧场,分外亲切。一九八七年,白先勇归游南京,在这个剧场,观摩名角张继青的拿手戏《三梦》――《惊梦》、《寻梦》、《痴梦》。白先生回忆,“台上,张继青‘用一把扇子就扇活了满台的花花草草’”“在台下,我早已听得魂飞天外,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 我依稀有少年印象。周末下午场,阳光犹在,“二角钱门票,奉送清茶一杯。”前辈朋友、省昆的副院长王斌老师为我续上了儿时记忆。你看,“你父亲八十年代带你看戏的地方,如今整旧如旧。这个剧场,完全搭在古建上。剧场的后台是明伦堂,当年曾国藩的谈经论道处。”眼下,我静坐观众席间,台上一桌二椅,微黑似有岁月烙印,大道极简。台下鼓点依稀,有一年轻人依桌排练。简素的练功服,不着粉墨。一招一式,法度谨严。全然不顾台下,浑然忘我,投入角色演绎。其声沉郁有韵,虽无扩音,却有绕梁三日之感。他是施夏明,与另一演员单雯并称省昆最红的“一生一旦”。二十岁时成名于田沁鑫导演的《1699桃花扇》,那是昆曲低迷后的难得盛况。台上,他是风流倜傥的侯方域,唱尽家国己任,才子佳人。在现实生活中,他听陶�戳挚〗埽�热衷摄影。说起来,非遗式微,总是我们局外人的嗟叹。这些年轻演员身上,却可见传统艺术复�d当下,更见生机。新旧之好,常变之道。施夏明在苏州曾尝试,幔前轻舞水秀,慢吐曲辞,幔后伴奏却是贝斯、小号等节奏感分明的西洋乐器。他有一张著名的剧照,身着《牡丹亭》柳梦梅的戏服,泰然立在人头攒动的地铁里。如今,其在台上水袖翩�P,钢琴家浩天为其所感染,似有交响灵动在耳。古今穿越,亦中亦西,恍然惊梦。

若说艺术,也是日常。在南京是有老传统。吴敬梓先生在《儒林外史》中写金陵,谓“菜佣酒保,都有六朝烟水气。”领略南京人善将人生活成艺术,至今如是,有一处便要去。陶渊明吟出“长吟掩柴门,聊为陇亩民”。看见门口的石吞,疏疏篱落,便是“柴门”茶馆。这是竹西佳处,却坐落在玄武湖北面,中山门闹市附近工厂区,可谓大隐于市。设计师田卫新,将一处厂房改建,分一年四时主题,各设有蕉窗、雪堂、云舍、朴庐四个大小不一的包间。白墙青瓦、 池水台阶。大厅内陈设,也极尽朴拙。迎面是“满目青山”的匾额,便知合陶公悠然见南山之境。条几杌凳,上有赏石文玩错落其间。入门圆窗,又为一绝。窥可见人在景中,或人原已为景。

知我返乡,一众好友,专设雅集接风。这亦是柴门的传统。同好知己,品茗,鉴古,唱曲、阅书,不亦快哉。这日以昆曲曲会为引。以惯例《牡丹亭・皂罗袍》合唱开场,昆笛为伴,不知为何在我听来,竟也是脉脉乡情流转。老少“昆虫”,南昆北曲相和。《玉簪记・情挑》到《西楼记・拆书》,婉约至苍茫,见薪火相承之意。

柴门之名,还有私房菜。那日我有口福。说起来,都是南京的家常菜,盐水鸭、蒸双臭、炒马兰头,不一而足。虽非异馔,却处处可见精致心思。有道剁椒鱼,做成百鸟朝凤的摆盘,可以惊艳形容。这些出自一刘姓阿姨之手。我去厨房探望,她欢喜非常。阿姨是南京土著,子女移民国外,生活富足,衣食无虞,家里用着全职保姆。她来“柴门”烧饭,有大厨玩票的兴致。食材自要是最新鲜的,菜式亦经常尝新变换,将客人作家人照顾。平朴如她,烹饪是和打麻将、过日脚一样的实在内容。与她道别,但见厨房外竟挂着一对摩崖拓片,“不此不彼,不智不愚”。维摩诘言,会心处,竟暗合南京人的心志。南京人过生活,可不就是无可无不可的辩证,被外人称为“萝卜气”。�壤锶�都是寒暖自知。

驱车回城,在“南京1912”民国旧筑用过中餐,便去附近南京图书馆的文创中心,拜访好友的艺术工作室。在一楼玻璃天棚下,远避熙攘,有如此一间通透所在。远有草书《心经》垂帘,如挥毫于天地之间。友人骅玺稚龄习书,是圈内闻名的青年书法家。行楷隶草皆擅。由柳公权玄秘塔碑,至欧阳询九成宫碑。悬腕寒暑,锻造了一颗水墨“老灵魂”。然而,其与弟妹草创艺术工作室,初衷却是将传统文化以时尚呈现 。“我们想创造一个透明盒子,不止是空间,而是装的下人与人、人与时间、人与美学、人与艺术、人与生活的交集,和林徽因说的一样:这是立体的构画,设色在小生活旁边,所有的颜色、声音、生活的滋味全在那里,停住。”在她看来,打造这样一个开放性公众空间,就是要打破菁英文化与生活日常的壁垒。所谓阳春白雪,因无所阻隔,皆在大众的视野中,是可亲近甚而参与其中的。

工作室长年与生活方式平台“置爱”展开线上合作,致力推介南京籍青年艺术家,如卞少之,刘莹莹等。“这样做我自己也颇有成就感,让南京以外朋友感受这座古城里诞生的艺术,并非只是传统古板。艺术家也不是老旧的,他们年轻,有想法,身上充满了活力”。她也专为大众开设系列体验课程,引领普通爱好者直接进入传统艺术的创作。课程类型丰瞻纷呈,包括工笔绘制花鸟扇面、制陶、520书法情诗、 昆曲欣赏及化妆。“如这次‘石不可言最动人’的主题课程,就是以篆刻表达当下人的情感,很受年轻朋友的欢迎。传统艺术并非高不可及,只要心有热爱,每个人都可以成为艺术家。”

外面炎夏酷热,工作室里清静如桃源。一众友人,坐看图书馆内动静来往,品茗畅谈。骅玺见到浩天,分外惊喜。原来也是旧日故知。可见艺术犹如气场吸引,空间与时间,并非阻隔。只假以时日,百川归海。及至道别,骅玺题扇面赠与浩天,上书我新书《问米》中句,“岁月不言,终将为你封存时间。”是的,这城市因其古老,常为静默。但每一点有关时间的回忆沉淀,都弥足珍贵,带着一点厚度与温度,于我们心间萦绕不去。

黄昏时分,我们在夕阳下望这古城,心里都颇为感怀。梅园新村,往日的民国巷弄,似有凋落,今皆藏进经年烟火。鸡鸣寺,远望红墙绿树掩映。想念春时樱花繁茂,不知又是何种盛境。北京东路的景物依然,雪松苍柏,那是我学生时期,日日返家必经之路,如今仍觉得亲切非常。路过和平公园,看见勋士塔,忍不住故地重游。

在公园里漫步。几处散落的,是附近的居民。多半是退休的人。休憩,聊天,锻炼。这个年纪的南京人,并非因迟暮而持重。相反地,有一些舒展的孩童气。塔下,遇到数个打牌的老人。他们就地取材,架起了小木桌。对阵正酣,面有怡然之色,似并不觉围观的我们惊扰。浩天很兴奋地说,他们在打“掼蛋”。这是流传于江南的牌戏,浩天离乡已久,却也颇擅于此,眼神里是盎然兴致。一个大爷呷了一口茶,让出位置,欢迎浩天进入战局。浩天欣然迎战。钢琴家轻抚琴键的手,摸起牌来也是似模似样。酣畅处,眼睛里有些自得的纯真笑意。我们不禁会心,这年轻人心中对家乡的挂念,或将也因为这些细节,在重洋之外回暖。

夜晚,在狮王府的尹氏汤包店,与众友吃上几个小笼,是这间老字号的招牌。汤汁由舌尖流入腹中,浓郁的香味氤氲不去。看着一个大师傅走出来,额上有细密的汗珠,却带着喜色,或是劳作后的快意。这是我的家乡,有她的旧,也有她的新;有她沈甸甸的历史,也有举重若轻的民生;有她的优雅和粗砺,有她的铿锵与忧伤。这个城市所有的真实,凝聚于此,叫作“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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