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萧然见徒儿斗了近千招,但神色如恒,呼吸舒缓,脸上只有细汗渗出,显见后劲仍足。当下微笑着点了点头,携了高承天,走到刘志方跟前,一掌挥去,正是千山落木掌第五式“雾失楼台”。刘志方一惊,急忙举臂挡架,那知顾萧然这一掌乃是虚招,掌心微侧,结结实实地拍在刘志方左肩上。刘志方浑身一震,“蹬”“蹬”“蹬”连退三步,方拿桩稳住。
顾萧然微笑道:“你便是二十年前随你师父郭楚望上山祭祖的那个小弟子么?这些年不见,武功可练得不错了啊!”刘志方躬身说道:“小侄武功低微,还请师伯多多点拨!”顾萧然脸色一沉,说道:“你知不知他是我的徒儿?”刘志方低声答道:“小侄知道。”顾萧然哼了一声,叱道:“你自然知道!同是一门中人,你下手恁地毫不容让,全不顾同宗之谊?如不是我这徒儿跟我学了几年,多多少少懂得一些本门武功,否则焉有命在?你既自恃本门武功了得,我这徒儿不济,也罢,就拿我这几根老骨头来挨你几下‘抱朴拳’‘落木掌’!”说罢,朝前跨上一步。
刘志方见顾萧然动了真怒,大是惶惧,忙跪下说道:“小侄不敢!小侄两年前曾听人提及高师弟,说是掌门师伯在滇中收一佳徒,天资聪颖,他日成就未可限量,几位师弟都颇不置信。小侄此次奉师命前来拜见掌门师伯,师弟们便嘱托小侄,定要试试这位小师弟的武功。小侄便有天太的胆子,也不敢伤害同门。小侄行事鲁莽,还请掌门师伯责罚!”
顾萧然冷冷道:“试武功也有你这般试法?这与性命相搏又有何不同?倘教外人见了,岂非要笑掉大牙?”刘志方跪着道:“掌门师伯息怒。小侄如不是全力以赴,便无由一睹掌门师伯的绝世武功,小师弟的武学天赋也难以尽展。今日小侄一试,方知所闻不虚。”
顾萧然神色稍霁,说道:“你且起来。”跟着又道:“一见面,你便给师伯和小师弟每人送上一顶高帽,倒是好见面礼。从今而后,凡我门中弟子,切磋武功无妨,绝不可施用狠辣招式,如教我得知,决不轻饶!你入门最早,当作好同门表率。”这是掌门训示,刘志方忙又跪下,道:“小侄一定凛遵掌门之命,约束好一众同门。”顾萧然点点头,道:“起来吧!”又对高承天说道:“天儿,你是我亲传弟子,尤不可胆大妄为!”高承天忙应道:“是,师父!”
顾萧然见徒儿竟能与学了二十多年功夫的师侄相斗千招而不败,心中本自喜慰,但若非将刘志方训斥一番,定下严规,只恐他们将来重蹈上一辈旧辙,手足相残。严规训过,这才放下脸来,命师兄弟二人相见。
高承天上前拉了拉刘志方手,说道:“刘师兄,适才承蒙你手下留情,我这才毫发无伤。若真是动起手来,只怕不出十招,小弟便已招架不住了。”刘志方道:“小师弟,你过谦了。愚兄竭尽所能,千招之内,犹未能胜得一招半式。不出三年,我这做师兄的,只怕是望尘莫及的了。”两人相视一笑,不禁惺惺相惜,适才的一番龙争虎斗,已如光风霁月,毫不介怀了。
顾萧然微笑道:“你们两个都不要吹捧了,到底是做师兄的高明得多。一个真正的高手,无论身当何处,都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天儿,今后可要向师兄多多请益。”高承天点点头,说道:“正是!刘师兄,郭师叔虽是上一辈的小弟子,但你是我们第三代弟子中入门最早的,便是我们这一代的大师兄,今后还请大师兄不吝指教!”
刘志方忙道:“不敢!高师弟乃掌门师伯的高足,将来承继掌门之位的非你莫属。我们都要向掌门师弟请教才是。”
顾萧然手一摆,说道:“我这掌门之位早应由郭师弟来担当。志方,你是第三代的大弟子,可要领袖好一众同门,大家相敬相爱,勿在江湖上堕了本门声威!”刘志方躬身答道:“小侄忝为大弟子,定当不负掌门师伯厚望!”
顾萧然点点头,这才向刘志方问起师弟近况。
刘志方禀道:“家师禀承祖师爷教旨,这些年来奔走江湖之间,结交草莽义士,共抗鞑子。近年来蒙酋势力大张,前时又新立明君,大局既定,必然觑视江南。家师甚感独木难支,特遣小侄前来拜访掌门师伯,敦请师伯出山主持大局。”
顾萧然默然半响,叹了一声,说道:“你师父心系天下,不忘国家大义,是我们三师兄弟中最得祖师爷之心的。这些年老夫苟活林泉,不问世事,幸有你师父独撑大梁,光耀我门。我虽已是老朽一身,但终不成埋骨他邦。我的一点家底已尽掏与承天,也当我们师兄弟相聚之时了!”
刘志方听得掌门师伯应允,心中甚喜,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呈给顾萧然,说道:“掌门师伯,这是家师写给您老人家的书函,劳烦师伯亲拆。”
顾萧然接过信函,手中竟然微微颤动,撕开缄封,折开信函,见上面字体俊逸秀拔,气势纵横,正是师弟郭楚望笔迹。上面写道:
掌门师兄足下:
浮生如流,尘世多扰。自与师兄赣北一别,睽违西东,匆匆十六载矣!久疏教问,倍增悬望,想来吾兄之风采奕奕当如昔日。唯弟颠簸风尘,愁思困顿,双鬓已于二年前不复见青丝矣!
五年前,弟于一故人处得知吾兄遁迹滇中,啸傲林泉,且已择一佳徒。不唯吾兄一身之绝艺可倾囊相授,我门光大之日亦当可期,诚可喜可贺亦可羡也。弟虽久未饮酒,当斯之时,亦为之酣然大醉一场,此亦平生之快事耳!……
顾萧然读至此处,抬头向刘志方问道:“志方,你师父如今不好酒了?”刘志方躬身答道:“回禀掌门师伯,愚师近年来忙于抗击蒙酋,深感酒宜误事,唯恐误了大计,便深自克制,弟子一年之中,实难见师父饮上几回。”
顾萧然素知师弟当年慷慨豪迈,不可一日无酒,常是千杯不辞,而今竟能禁绝如此,实是难得之极,心头不由一震。继续向下瞧去:
……高侄天纵英资,禀性非凡,有吾兄五载之精心调教,想必已卓立云表,非同凡俗,此又乃弟为吾兄遥贺者也!
方今天下正当危急之秋,胡儿铁蹄横扫宇内,天下莫之能当。吾宋偏安江南已百余载,士人不复知有河洛,亦不知倾亡之在眉睫矣!弟以一介布衣之身,趋走于江淮之间,遍交天下草莽义士,与蒙敌周旋有十余年矣。虽知天下之势已不可回,然常念及恩师与掌门昔日之教谕,不敢有负国家大义,纵是螳臂当车,飞蛾扑火,岂亦弟之所计耶?
迩闻蒙酋新立明君,内乱渐息,倾力南顾当无日矣。弟等深感身单力薄,难荷大任,故遣志方敦请吾兄东还主持大局,弟等追随履后,庶可与蒙酋一搏也。想吾兄心存高义,当不教江南千万义士悬首而望也。亦盼携高侄相与一晤,俾弟一睹风仪,复当谋一大醉耳。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时不我与,其势亦不我待。弟之身置之度外久矣,已无可求。唯期抗蒙事了,得与吾兄载酒于江淮之上,操弦于衡庐之巅,共日月以沉浮,与天地而俱化,则碌碌此生,夫复何憾?
弟楚望百拜顿首
淳佑十一年四月壬午
顾萧然读罢,再难自已,两行热泪夺眶而出,心头酸楚难当,良久怔怔无语。半响,方恢复常态。见刘志方虽当盛年,脸上亦见惯经风霜之色,窥一知十,师弟更不消说的了。不由喟然叹道:“志方,这些年你跟随令师奔走上下,履危蹈险,艰难困苦,实非我等所能想望。此时恨不能身生双翼,立与令师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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