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伟:混堂里的世俗文化

最近,独脚戏《石库门的笑声》轰动上海,因世俗而亲民,因滑稽而走红。长久以来,滑稽戏不滑稽,我以为没有好的本子,所以好奇:《七十二家房客》是谁编的?我的朋友,著名滑稽戏演员沈荣海回答得刮辣松脆:“没有编剧,都是演员在混堂(澡堂之旧称)卧榻上,七嘴八舌凑出来的。”

毛猛达、沈荣海在《石库门的笑声》中

哦,原来混堂是滑稽戏的温床。

过去旧文人同时给几家报社写连载,下午孵混堂,泡软了,搓背敲背,然后卧榻一横,一枪在手,捧在嘴上,腾云驾雾,过神仙日子。对面站着几家报社杂役,因为报社等着发稿、排字、上版面呐,但只能耐心候着,等他过足了瘾,睁开眼,杂役赶紧上前,主动告诉他昨天写到哪里,他眯着眼,听完一家家报社连载昨天的结尾,然后仰脸看着天花板,脑袋歪着,边研磨边构思,不紧不慢,一旦胸有成竹,展开纸,埋下头,一口气写完续篇,直到“且听下回分解”才提笔结束。在混堂里的卧榻之侧,写连载的作家同时为四五家报刊写小说连载,不打草稿,挥笔成章,情节各异,互不相混,宛如反复修炼之作,且立等可取。许多长篇就是在混堂里完成的,混堂成了创作场地,其中不乏传世名篇,比如天津的刘云若,比如《红杏出墙记》《旧巷斜阳》《小扬州志》,就是混堂里的产物。

1997年前,商品房买卖尚未开始,绝大多数人家住宅狭小,混堂是每个人冬天必去的场所,混堂就成为三六九等的汇聚场所。上世纪80年代,改革刚刚开始,混堂还普遍存在,租不起办公室的皮包公司,往往借混堂睡觉、借混堂会客、借混堂洽谈生意,小到苍蝇蚊子,大到飞机大炮,大丈夫能屈能伸,什么事儿都能谈,什么活儿都敢接。

混堂虽小,好有一喻:“店小乾坤大,醉后日月长”。电视连续剧常常有这些混堂镜头。改革开放初期,少了这些镜头,就少了草创企业的诠释,就少了泥沙俱下的混沌,就少了“阿诈里”的藏匿之地,就少了市井生活的精彩片段,就看不到当时社会的真实。

什么叫才子?能在混堂里写作才是真本事。旧文人孵混堂,自然接地气,有生活才有故事。现在的作家:“坐在家里”,精确的称呼应是“坐家”。坐在书房里,有书橱、书桌,就是没有生活。“坐家”只能引经据典,读者呢,雾里看花,似懂非懂,眼皮瞌目充。

从好看程度而言,以前混堂里孵出来的文章好看,至今一版再版不绝,既是畅销书,也是常销书。混堂子里酝酿出来的《七十二家房客》至今令人难忘,因为有市井场景,才有社会万象。

旧时代的市井:茶馆、混堂。白天孵茶馆,菜农歇脚,市民聊天,流氓吃讲茶(摆平纠纷);晚上孵混堂,流氓分赃,百姓擦背敲背松骨。扬州名俚:“早上皮包水(喝茶),晚上水包皮(洗澡)”。

孵茶馆、孵混堂,这样的作家,笔下才有风尘味,好比封存的陈酿,有味哉!

混堂是江湖,社会的众生百相在此汇集,沉淀发酵,酝酿成章,就是文化。混堂往往是人情世故的喻体,骂你不懂规矩:“混堂里的鞋子——没大没小”;嫌你脏:“混堂里的毛巾——没上没下”;谈到一桌乌合之众:“混堂里池子——没干没净”;说你愣:“混堂里跳水——不知深浅”。我有篇文章《入群好比下混堂》,其中有个感悟:“混堂有多脏,你就有多脏”。有道是:“男人入错行,女人嫁错郎”。微信时代怕入错群,须慎之又慎。我为人有江湖气,四面八方,三教九流,多有接触。我的处世哲学是:“同流不合污,风流不下流”。同流不合污,就是混堂文化。

现在住宿改善了,混堂没有了,冲淋浴与孵混堂的最大差异:前者洁身自好,渐渐地患有洁癖。洁癖就是对清洁的过分焦虑,这是忧郁症的前兆。混堂呢,一群人“同流合污”,不分彼此,拍脑袋决策,拍胸脯承诺,拍屁股走人。混堂时代,只有神经病,没有忧郁症。混堂就是众人一池,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没干没净,吃了没病。针对洁癖,孵混堂就是冬令进补,有病养病,无病养身,预防忧郁症的一贴灵!

现在进入淋浴时代。淋浴的特征:一干二净。相比淋浴,混堂就是没干没净,有细菌,有营养,有人味,所以有世俗文化气。相比混堂,淋浴就是洁身自好,一干二净,没有细菌,没有营养,没有人味,所以没有世俗文化气。淋浴失去的是微生物,获得的则是忧郁症。

戏剧最讲究的就是矛盾冲突。《石库门的笑声》呈现改革开放四十年翻天覆的变化,所以容易出戏。段子从哪里来?在家一个人冲淋浴构思,浑身通红像盱眙小龙虾也没用。

混堂没了,茶馆没了,市井也没了,接地气的场所没有了,接地气的作品也就式微了。(李大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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