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球,费德勒,我们,这十年

2011年,我小学三年级,我妈带着我和妹妹去市体育馆,想让我们在这个假期开始学习打羽毛球,好好锻炼身体。刚刚走到羽毛球场的门口,外公给我妈妈打来了电话,现在想来,就是那个电话在冥冥中决定了我必和网球结缘。

外公是一个热爱体育的退休数学老师,年轻时候篮球足球和田径都很优秀,自我记事起,外公家的电视常年播放着CCTV5。从电话中我得知,外公听说了妈妈要带我和妹妹去学打羽毛球,但是外公却坚持让妈妈给我们俩报网球。那时我不懂外公为什么这么坚定,也许是因为外公有一个网球梦:从我记事起外公家中一直挂着一支老旧的网球拍;也许是因为当时突然浓烈起来的网球氛围:那年罗兰加洛斯的球场上,红土飞扬,终于有一个亚洲人、一个中国人站在了大满贯的最高领奖台上。

那个假期,第一次拿起网球拍的感觉恍若昨日。我拿着教练的网球拍,只觉得这拍子,好重。

之后的寒假,家里在给我续报了网球课的同时还给我报名了游泳班,每天一上完游泳课,我和妹妹就飞快地跑回外公家,那段时间恰逢澳网,外公早已帮我们调好了澳网的转播频道,CCTV5是经常不转播网球的,但好在还有一个电视频道叫“高尔夫/网球”,虽然会有点延迟,但在当时,章鱼TV和抓饭直播都尚未掀起网球转播热潮(虽然现在章鱼也不播了),“高尔夫/网球”这个名字杂糅的频道简直就是网球爱好者的福音。

同年夏天,我在外公家的沙发上用铁勺挖着西瓜吃,看见电视里面一个一身纯白的潇洒身影。

外公和爸爸边看电视边聊起来,我听见外公说“要不是费德勒年纪大了,没人可以打得过他”。我看向屏幕里那个人:头系白色吸汗带、总是被对手大斜线调动,常常在底线被动折返跑。那是我第一次听见“费德勒”这个名字,原来在大人的世界中,他是一个“年轻时无人能敌、但现在因为年龄而进入低谷期”的网球运动员。

从那一次起,罗杰费德勒渐渐走进了我的视野并成为这十年里唯一可以让我为之动容、为之疯狂、为之遗憾难眠的存在。

今天的我早已记不清真正喜欢上费德勒的确切时间,或许就是2010年那场他稍显被动的比赛,或许单单是因为他与生俱来的优雅和灵光乍现般的好球。

随着那一年四大满贯、各大师赛以及年终总决赛的落幕,我和妹妹心中的好感球员逐渐分明:WTA中,李娜总是能牵动中国人的心弦,她无疑是我们看网球最大的骄傲,此外,莎拉波娃是让我们爱得纠结的存在,我们爱她标志性的凌空抽球,爱她垂到脖颈间的金色马尾,也爱她的凶狠球路、迷人面庞,但倘若她在比赛中战胜了李娜,我们便生发出诸多遗憾来;ATP里,我最钟爱的球员是费德勒,我妹在巨头粉的前提下最喜欢德约科维奇。

能让我爸、我妹和我三个人都泡在书房,争坐中间好位子的,无非是牛鸡大战。

我和我爸是忠实奶粉,我妹是鸡粉。看比赛的过程中常常有一些不可避免的口角摩擦。费德勒在球风上常常先占据上风,但是德约科维奇的顽强与逆转能力球迷们有目共睹。每当到了关键分,我甚至会紧张得手心出汗,心里默念一遍各路神仙,只求保佑费德勒赢下此分。

深夜的书房里装满了我们的喝彩声,只不过我和妹妹的喝彩是跳脱的,我爸的喝彩是沉默的。

温网是我当时最喜欢的赛事,提起温布尔顿,总是会不禁想起上世纪那个充满木拍气息的网球时代。

但温网有一点不好,赛事时间在六月,六月是考试的季节,第二学期的期末考几乎都在六七月。如若在这期间我妈看见书房里还亮着灯,我们沉迷于比赛放弃睡眠时间,她首先会迁怒于我爸“没有时间观念”。

每当那熟悉的拖鞋声由远及近,我爸立马警觉起来,同我和妹妹低喊:“赶紧躲进去,别害我!”

我们每次都躲,但我爸照样每次都露馅。原因无非是:电脑前只有一个人,却有三把椅子,三个杯子,三支水果叉子。

当然,有时我妈不必亲自到场就能发现猫腻:我和妹妹常常一听见我妈的拖鞋声就会大乱阵脚,尖叫着狂奔回房间然后反锁上门(至今仍心有余悸),独留我爸一人面对疾风。

每每这时,我爸就会压低嗓子不停同我们说:“声音小点,声音小点!”,不过他的警告对我们向来无用,我那时觉得他总是佯装镇定,乖乖呆在椅子上等待疾风,但他的语气,他的神情,早已印证了我的假想:如果可以,我爸绝对会抬着电脑同我们一起跑走。因为那时,电脑屏幕上播放着肆意洒脱的竞技画面,当他拿出一瓶小酒,翻箱倒柜找出几只家中传下来的夜光杯,此刻他不仅仅是谁的父亲,谁的丈夫,不再是谁的依靠,他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渴望着偶像的赢球,执着地为一个千里之外、素不相识的人无声喝彩,他同我们一样,在方寸大的屏幕前畅想着遥远的欧洲网球沃土上全英草地俱乐部的茵茵青草,在稍有动作就吱吱作响的电脑椅上思考着那股逐渐浓烈的、始于西方的网球学潮。

澳网是我最熟悉的网球赛事,南半球罗德拉沃尔球场的夏日炎炎与墨尔本沙滩的阳光普照仿佛可以为远在北半球的我们驱散冬日阴霾。

李娜第三次打进澳网决赛那天,我爸妈带着我们全家一起去泡温泉。在浴所的休息区里,每个人的小电视几乎都在齐刷刷地播放CCTV5。随着齐布尔克娃的底线回球出界,李娜终于捧起了这座她几年来都无比接近但总是失之交臂的达芙妮·艾克哈里斯特纪念杯。整个休息区洋溢着欢欣无比的气氛,大家反复回味着这场并不艰难的决赛,那时我们对中国网球的崛起和市场潜力仍然抱有诸多期待。

在外公家时,我和妹妹经常追问外公最喜欢小德还是费德勒,各自都期望着外公的答案是自己的偶像。每到这时,外公就笑着摇头说:“都不是!”一开始,我俩都倍感疑惑,我妹问:“难道外公最喜欢的是纳达尔?”外公照旧笑着摇头,同我们用略带骄傲的口气说:“我最喜欢桑普拉斯!”那笑容中带着几分捉狭,仿佛在说:“猜吧!你们这群小鬼是猜不到的!”

这时候,一些我不曾见证过的画面就像老旧的VCD一样涌入我的脑海:那是许多个十年之前,桑普拉斯在美网战胜阿加西捧起冠军奖杯,也捧起了那个以发球上网为主要得分利器的网球时代。

家庭浓烈的网球氛围时时感染着我。我的外公和爸爸对网球的热爱自然不必多说,但某一天我突然发现,向来不准我们熬夜看球的妈妈并没有我想象中的过于古板、缺乏激情。在又一次“深夜看球被我妈制止”之后,我终于爆发了。我同她说费德勒,说信仰,说自由,说少管我。她看着我烦躁的模样,终于不再说我,但眉头还是紧皱着的。我跑进房间关上门安心看起比赛,过了一会儿微信提示音响了一声,手机屏幕跳出我妈的消息弹框,我当又是来催我睡觉,点开后一行孤零零的文字躺在聊条框里:费德勒真是一个伟大的球员,我也想试着了解他。我抱着手机,一瞬间仿佛看到了她操心却又小心翼翼的模样,许久后才回复了一个“嗯”。

2017年澳网决赛打完,微博的奶粉圈从未如此沸腾,从正赛第一轮到决赛,每一场的艰难程度球迷们有目共睹,其实在这之前,费德勒从未打一站热身赛就空降澳网,他的回归本身已是一个惊喜,登顶更是意外之喜。看着他眼含热泪,拥着诺曼•布鲁克斯挑战杯,那一刻,我知道我们没有爱错人,前些年的诸多遗憾、伤痛与不甘仿佛已经化若云烟,墨尔本公园里上演着一场动人心魄的归来。

今年温网百年庆典,费德勒第一次以非参赛球员的身份参加。

十年之前,他曾在这块让人又爱又恨的球场上红了眼眶:“我不知道,我还有没有下一个十年。”

而如今,温布尔顿的阳光和煦地洒在他深色的西装上,他的从容与坦然比之过去有增无减。

“正如诺瓦克所说,这里参与了我最辉煌的胜利和最惨痛的失利。”

此届温网,罗杰费德勒没有在这里奉献一场精妙绝伦的比赛,没有在这里取得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但压轴出场的位置、略带自嘲却不失风度的发言以及随之而来的铺天盖地的掌声,应当就是温布尔顿对这位与青春和解的天王再一次的加冕。

“退役”这两个字,已经围绕了费德勒十年,针对这个话题,一开始我是难以接受的,但十年之长,人的心态也在随之变化,或许,和过去体面的告别何尝不是在与新的生活照面。我看着电视里费德勒说道希望自己还能再打一次温网,我再次深觉,罗杰费德勒于我,早就不止偶像那么简单,他是我漫漫青春中唯一坚持吹奏的乐章,是在生活里球场上取之不尽的力量,他是一种神乎其神的指引。当他闪耀在球场的中心,牵引着千万人的情绪,那时他是迸发的晨光,用天赋和汗水像人们一遍一遍强调着,如太阳一般大开大合的华丽进攻是网球永恒的信仰。当他摇头轻叹,或是泪别赛场,展现出那些至情至性的温暖时刻,那时他也是海上的月亮,是足以打动凡人俗世的月光。

今天的我,已经记不得十多年前第一次看到费德勒时那场比赛的输赢,但是他凌厉的单反风采,他带有柔和美又不失力量感的侧身正拍,他的从容气质与摇摇头的无奈,连带着那些席卷天地的掌声、球鞋与地面摩擦在阳光下弹起的灰尘,我一样不落地记住了。

或许喜欢一件东西,爱一个人,都是要凭眼缘的。

就像2010年的夏天,我坐在外公家的沙发上,一抬头,就看见了电视机里那个可以让我动容一生的背影。

如今算起来,网球已经陪伴了我将近十年的青春,从四巨头统治网坛,蒂姆初显巨头像,罗杰大满贯冠军荒,到牛豆伤退2016,小德巩固统治,穆雷达到巅峰,再到17年牛豆复出接手ATP,17年的澳网费德勒对瓦林卡、纳达尔那两场比赛的每个球我甚至今天都还记得。在我看男子网球的将近十年里,未来之星先是迪米,然后是蒂姆,后来小滋味,西西,总理,现在又是阿卡。当年蒸蒸日上的特松加,大菠萝,鸟哥,戈芬,大炮索克,串串西里奇,包括锦织圭,孟菲尔斯,费雷尔,每个人的球风我都记得,有人说这批球员是时代的眼泪,除了瓦林卡之外,大多数都活在四巨头的阴影之下,但我觉得并非一定要用可惜和遗憾来形容他们,他们也是特点鲜明的、富有人格魅力的,这些球员用比赛填充了我们的青春,他们在我心中就是ATP最深厚的底色。

虽然我始终相信,职业网坛还会有下一个群星荟萃值得我们等待,但是我知道,那些已经陪伴了我们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的身影,不会再来。

我常常觉得自己幸运,赶上了21世纪职业网坛黄金时代的末班车,见证了太多美丽的分割画面:李娜躺倒在罗兰加洛斯的红土上,白色的短袖沾染了棕红的土,国歌唱响、国旗升起,亚洲第一座大满贯冠军奖杯是属于中国人的。

莎娃决赛战胜了哈勒普,在巴黎的夏风中手托苏珊·朗格朗杯,埃菲尔铁塔在身后点缀着她明丽的笑容。

德约科维奇在得不到观众青睐的球场上“贴地飞行”,一次次上演着让二追三的逆转好戏。

德尔波特罗在他的主场面对阿根廷观众献出了人生最后一场职业比赛:“我将终生铭记这一刻。我实现了自己在网球运动中的所有梦想,它给我带来了最美丽的奖杯——爱我的人。”这位网坛巨人轻轻俯身吻别网带,对待网球,他永远如此温柔深情。

几十年几百年后的人们或许已经不再记得这些网坛画面,但无妨,温布尔顿的青草会记得,墨尔本的海风会记得,巴黎、纽约会记得,那些定格在醉人光影中的花鸟鱼虫、一草一木,都会记得。

知乎上有个问题:是谁让你开始接触网球?

如果问我为什么打网球,我会提起一些名字,诸如我朋友般的教练、我心中永恒的信仰Federer。

如果问谁让我拿起了网球拍,我会回答是我的家人——我的外公和妈妈。

如果问我为什么坚持打网球,我想说,这是因为网球本身、这项集传统与现代于一身的运动,它的名字就足够充当所有理由。(来源:网球之家 作者:沛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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