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滩推荐|裴钢:儒释道是东方信仰的三块基石

今天这个演讲,对我来说挑战很大,需要我讲不熟悉的东西,或是讲不好的东西,但是盛情难却,我不得不讲,更主要的是,我也愿为纪念南怀瑾先生发扬国学之宏举而推波助澜。

国学之大,大到每个人都有看法;国学之深,深到每个人都难见底;国学之远,远到需要用历史和未来做考量。什么是国学?“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个人认为,国学是中华民族几千年来的立世之道和繁衍昌盛的关键所在。

今天讲“认识生命”这个题目,对我来说,理论上是好讲的,因为我是研究生命科学的,可是听了前几位的演讲,让我感到“认识生命”也是最不好讲的。

生命是什么

在科学范畴里,生命是什么,异议不多。生命的主要特征,对于生命科学家,包括朱清时老师在内的物理学家,基本认定生命有如下特点:第一,繁衍,世界上有许多其他伟大的东西、辉煌的东西、壮观的东西,但是缺少了这么一种能力,就是生生不息的繁衍能力,这是生命特有的重要定义;第二,变化,这是生命的真谛,就如同在座各位谈到儒释道,就会想到无中生有、真空妙有和内圣外王一样,这个变化对生命来说是尤为重要;第三,生死,生命有生就有死,有生无死不叫生命,有死无生也不叫生命,有生有死才叫生命。而生死又涉及哲学和宗教。

比较前面的第一点,生命可以继承遗传下去,那就出现了一个命题,就是生命到底是讲一个个体的生命,还是群体的生命,还是种族的生命?宇宙还有没有其它生命形式?所以这是一个非常大的题目,我不想太多展开,还是要回到与今天活动更相关的事情上来讲。

认识生命

生命到底是不是可以认识的呢?这又是一个哲学命题。生命的现象非常复杂,究竟复杂到什么程度?比如我们今天在座的各位,大家听我在说,知道我在说什么,大家在看,知道我给大家看什么,大家在想我说的话,这些都是在认识。我们时时刻刻都在认识世界,认识世界与生命的关系、天与人的关系,所以认识生命是一个很大的命题。我不知道到底生命更大还是认识生命更大,但起码这两者都非常大。因为生命是无穷无尽的,所以认识生命也应该是无穷无尽的,应该从不同角度来认识生命,这样的话,我们的生命才更有意义。

有个词,神经科学现在用的比较多,叫“认知”。“认识生命”中的“认”和“识”是两件事,认知中“认”和“知”也是两件事。尽管存在争议,但是今天纪念南怀瑾先生,他把“认识生命”作为一个命题,引导大家在国学大讲堂里面讲,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但是也是非常难的事情。

在座的朱清时老师曾经试图用另外一种角度和理论来认识生命,上次“香山会议”我也提到这样一个议题,希望和大家来商讨。“认识生命”这四个字,实际上有多重含义。但是我今天说的“认识生命”是在科学范畴之内。我们现在所谓的科学,是文艺复兴以后在西方兴起的一个显学,是认识世界的一种方法,而且导致整个世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科学的力量是史无前例的!科学到底是什么呢?科学实际上就是认知客观世界和主观世界,包括大脑运行的规律,知道以后就可以模仿、创造、学习,这就是它的本意。那怎么知道它是科学呢?怎么知道它是对的呢?所以科学又建立了一整套游戏规则来判断对错。这就是科学之所以强大不能被打败的原因。尽管刚开始科学的火苗很小很小,但是它一旦被燃起,就会变成熊熊大火,燃遍整个地球和宇宙。挡不住它,因为它是事实。

科学有自己的内在规律,对世俗社会的规范和世俗游戏的规则,可以起到颠覆性的作用。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科学是革命者,是造反者,是颠覆者,它总会提出来很多当时一时很难接受的事情,比如生命科学里面的克隆技术,能不能把在座的各位克隆一下?从某种意义上用技术是可以做到的,许多动物都已经被克隆了,但是克隆的人不等于原来的人,因为这个人思想的形成要经过漫长的经历,没有这个经历就不是原来的人。

我再举个例子来说明科学的颠覆性,谈虎色变,耸人听闻,使人惶惶不可终日,就是“基因编辑”。我们常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龙为什么生龙,凤为什么生凤?因为有基因遗传基础,但是现在出现一种新的技术叫“基因编辑”,它可以改变这个遗传基础。现在已经有人宣称,根据你的基因组信息,可以判断你的容貌、你的长相、你的颜值。如果基因决定容貌这是事实,那么基因编辑完以后,整个人类的容貌就会发生巨大改变。当然我并不认为这完全是事实,因为基因不可能完全决定你的容貌。

我们谈儒释道、谈国学时,经常谈到的一个方法学——思辨。谈思辨就进入了哲学范畴,哲学不比科学,因为科学要拿证据,要拿出实验证据来,爱因斯坦也需要证明狭义相对论,引力波的存在也要被证明,不证明就没有人相信。但是哲学有这么一个好处,它推崇思辨。中华民族文化、国学文化的精髓,包括大家非常欣赏的儒家、道家、佛家经典的一些例子,都有一种思辨在里边。而且这种思辨是人类不同文化起源都已经分别达到的高度,不管是中国、印度、希腊、埃及,他们都有一个思辨的思维。思辨的思维也是讲道理,要把这个世界的道理讲得清楚。

哲学世界有许许多多的道理,各家讲各家的道,各家讲各家的理。所以哲学到底是人之道,还是天之道?实际上就是南怀瑾先生提出的这个问题,到底这个道是可知还是不可知?可用还是不可用?为什么中国人叫“道理”?你讲不讲道理啊?你是在讲“道”,还是在讲“理”啊?这个理就是指我们今天日常生活中,要有一个约定俗成的理。我们大家都穿衣服,如果你不穿衣服就不讲理了,也不讲道。如果你把裤子穿在上身,也不太像话,那是前卫,那是嬉皮士,不是大众之常理。如此我觉得哲学应该是国学的一个基础。

今天我即兴讲,如果打通任督二脉的话,打通儒释道脉络的话,如果儒释道真是相通的话,相通之处就是在天之道、人之道合二为一为道,这个道就是哲学上的唯一命门。关于这一点,我觉得我们大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来谈认识生命,包括生命的意义,包括每个人生命的意义及我们群体生命的意义。

我在三亚见过本焕法师的大弟子印顺法师,我们讨论过许多问题。我认为信仰是人类的一个表征。今天还没有办法来完全阐明人和动物的区别,但是在我们讨论信仰这一点上,也许可以做些论证。人,还不一定是所有的人,具有信仰,信仰是非常重要的,因为这个世界太物质化啦。所以我跟吕总(吕松涛)讲,每次来太湖大讲堂都感到很亲切,这里的一切都很简单,一切都很简单就觉得很舒服。整个世界都是物质的,单纯由物质构成的世界,对人类社会是不是足够?是不是平衡?是不是能够幸福?是不是能够和谐?大家看一看当今世界吧,越发会感到信仰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那科学也可能成为信仰,哲学也可能成为信仰,为什么社会上还有哲学、科学之外的信仰存在?这就是儒释道以及其他一些信仰在另外一个层面上的人,用其或多或少解决了各自精神家园的问题、心灵港湾的问题。我刚才讲,在科学的基础上它要求证据,而我们今天讲认识生命,并不是在纯考证的基础上,更多是哲学基础上的关于人生目的的问题,总体来说,应该是信仰需要回答人生目的。所以,在这个范畴内我们来讨论这个问题就比较清楚了,否则这个问题拿到社会上去讲,有的人讲你这是不科学的,有的人讲你这是不现实的等等,这些问题出在哪呢?出在把科学、哲学和信仰三者混为一谈。但是由于三界都存在于现实之中,它们不可能不相遇,不可能不碰撞,不可能不冲突。可能在座的每一位都有体会,可能每一个家庭和每一个社会单元中都可能有一定的碰撞冲突。然而碰撞冲突并不是一个完全不好的事情,不等于我们大家不能在一起,君子和而不同嘛。

儒、释、道

我没有见过南怀瑾先生,我到网上去查,看看大家最推崇他什么,结果恰好和我讲的题目不谋而合。我在网上查到大家公认南老师的第一条就是“人生的最高境界——佛为心,道为骨,儒为表,大度看世界;技在手,能在身,思在脑,从容过生活。”一个是出世,一个是入世,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件事,能不能出?能不能入?什么时候出?什么时候入?我非常认同这样的说法。

上个月我去了云南的宝相寺,山上有个小庙同时供奉儒释道的三位先圣。这是我第二次碰到这样的供奉,第一次是十多年前在武夷山。我感觉很有意思,我们讲三者融合,也好奇他们怎么排位子?我们中国最讲究排位子啦,从左往右就是儒释道,毕竟是在佛教的庙堂里,所以释迦牟尼居中也说得通。第二点很有意思的是,释迦牟尼坐的是莲花宝座,老子是骑牛的,这是大家都知道的。那么请大家猜,孔子坐什么呢?这实际上是没有固定答案的,只要孔子坐着舒服就行了,这可能是一个最好的答案。而我们现在学校教育中很大的败笔就是总要有一个标准答案,答对了老师就给个高分,实际上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固定答案呢?孔子坐着舒服就行了。告诉大家,孔子在这里坐的是一条龙,这就是中国文化的历史,所以这张座位图片包含了中华文明三千年的历史。

儒释道各家源远流长、博大精深。释家《心经》是我个人比较欣赏的,因为佛教太深奥,所以国人的智慧就把佛教变成禅宗;禅宗以后,佛就入心了,就入世了,就入俗了。这里头充满了哲学思辨,“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现在有虚拟现实,你在房间里要喜马拉雅就有喜马拉雅,要北极就有北极,比上海昂贵的风景房价要便宜得多。你还可以闭目打坐,所有的世界景色都过来了。所以它这个“空”字是非常重要的逻辑,为什么呢?整个世界都是实的,我们房间的墙是实的,有多少人有能力穿墙而过?但是只要辩证去想,实的东西也是空的,空的东西也是实的,那就释怀了。所有的荣华富贵、高官显赫,一切都是空的,所以对我们心理是非常好的安慰,能看空放得下。我这是比较片面的理解,从自己的角度理解。

道家也是享有同样的哲学逻辑,到底这个事情是“可道”还是“不可道”?是“可名”还是“不可名”?这句话是《道德经》中最本质的。有一种解释是可道就不成为道,可名就不成为名。另外广义一点,就是讲有和无的关系。《道德经》讲无生有,有生万物,“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我觉得道家思想在当今世界非常有用,为什么呢?比如“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等。这个世界上大家都在争,这个争不是人类的专利,不能说是人的缺点,你看所有的动物世界都在争,因为生命的本质里头含有一种“适者生存”的道理,但是只有人才能理解不争。如果你心静如水,如果你静水深流,世上好多事情就能解决。所以释家、道家在这一点上有许多相通之处。

儒家实际上是讲大千世界如何来运行,讲我们如何做人、做事、立言立德。儒家很重视我们讲的认知,“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这样一个逻辑。那你不学肯定不行,没有任何人先知先觉,所以我们大家都来学习,来认识生命,这是非常好的。孔子还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人生不同阶段做不同的事情。最近有几个企业家在辩论,也都是用这样一个逻辑,到什么时间点,就做什么事情,前半生是挣钱,后半生是花钱。“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现在人的寿命增长了,所以我们现在不知道应该怎么改变为好。过去“人生七十古来稀”,现在九十岁可能等于过去七十岁。但是认识世界能不能拉长,是不是一定等到“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我觉得信仰有个好处,就是你用不着那么晚的年龄才能够达到“耳顺”和“不逾矩”的心境。

古为今用

我举几个例子,今天陈凯先院士讲了中医药与生命的关系,实际上我也参与了很多中医药的事情。中医药的难点实际上是什么呢?我刚才讲过,第一个是科学,第二是哲学,第三是信仰,三者相辅相成构成了文化。传统中医药很大一部分是文化成分,有哲学成分,中医都是讲阴阳虚实的。中医中药涉及到中国文化的发展,这是一个高度,所以毛泽东为什么将中药提到这么高?我们看中医中药,我们看中华美食,我们看京剧,都不只是就医、就吃、就乐而已,我们要把这些当做文化来对待,应该在原汁原味的基础上,百花齐放、与时俱进。

第二个例子,我和广州的裴端卿院长都是做干细胞的,这篇小文是发在《CellResearch》上的。我们想用中国的哲学来解释,干细胞生物学中的细胞命运转化的过程中,怎么来实现阴阳平衡,“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大家都知道,一个精子,一个卵子,阴阳结合的时候,就产生一个生命,这个结合的胚胎就会产生两个细胞,四个细胞,八个细胞,一点点最后变成动物或人,所以我们就想诠释这样一个“生命之道”的概念。

第三个例子就是老年痴呆,我们如何来面对老年痴呆。老年痴呆有一个原因是,在孔子那个时代,七十岁已经是很老了,现代可以活到九十岁、一百岁,大家经常听说一百二十岁是上限。如果老年痴呆没有解决,那么活到一百二十岁,大多数人都可能是老年痴呆。解决老年痴呆问题,要古为今用、中西结合、多靶协同、防治并重,也就是要讲阴与阳、身与心、标与本等等。

怀念大师

“三千年读史,不外功名利禄;九万里悟道,终归诗酒田园。”据传这是南怀瑾先生的诗,但是有些南老师的学生说不一定是他的,我觉得写得非常好。在走廊上看到许多南怀瑾先生写的话,我觉得非常有味道。不管从哪个尺度上,哪个角度上琢磨,这两句话都很深邃。五年前,南先生离开的时候,我的一位活了百岁的导师也离开了,时间很近。当时我写了几句诗,“新竹争春时,老松笑看之;百年风雨后,依然是我师。”这就是老师的力量。我想南老师的力量不是拘泥于一家之说、一派之门,而是努力融贯儒释道三家,真正的目的是弘扬我们的国学。

中国是世界第二大经济体,我们的软实力在哪?我们的精神家园在哪?我们最强大的东西在哪?就是我们中华文化,就是我们的国学,而要研究好国学,谁也不能离开儒释道这三块基石,它们永远是我们的经典,松竹梅永远长青。

(本文是同济大学原校长裴钢院士于2017年9月29日,在南怀瑾学术研究会主办的“认知生命——第五届太湖国学讲坛暨南怀瑾先生逝世五周年纪念会”上的演讲记录稿,经作者审定。)

来源:《同济人》2018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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