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工业的喧嚣,湮没了浏阳太平桥最后两家豆豉香 | 秘境

太平桥镇在浏阳河中游北岸,有山有冲,却不是田园风格的镇子,130家企业热闹了它的清晨到日落,入夜,年轻人会开车去浏阳市里玩。本文只记叙了它一个白天的喧嚣,以及三种出乎意料的人生,至于发酵后的豆豉鲜,去镇上的蒸菜馆里自己感受吧。

原生态的黑豆发酵之后铺在凉席上晾晒,整个小镇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酱香味。不仅是人类,小动物也觉得那是一道美味的下饭菜。

太平桥镇根据境内地势可分为两大块:东部山多冲多,烟花鞭炮、酿酒、豆豉等新兴工业企业大多聚集于此;西部地势平坦,是相对宁静的居民区。东部的太平桥,有1935年《中国实业志》载“以浏阳产为最著名”的浏阳豆豉。

据镇政府统计,这里每年出销豆豉2000吨左右,在长沙高桥大市场里,80%的豆豉产品来自太平桥镇。

但是说来也怪,太平桥镇总共也就两家豆豉厂——太平桥豆豉厂,天马山豆豉厂;而太平桥镇并不种植制作豆豉的原料——黑豆。成为全国四大豆豉出口基地之一的原因,当地人都认为“全靠二千一百多年的古老工艺和太平桥的人”。

两千一百多年的工艺说来话长,但是太平桥的人,说来有趣。

太平桥的人大概说五六种语言,因为这里北枕蕉溪乡,南临枨冲镇,西连葛家乡,往东6公里到浏阳城区,离黄花机场只有33公里,是个语言的“集市”。不过走在太平桥镇街头,听到频率最高、最清楚的一句话却是语调差不多的“让一哈”,这句话传达的意思比“借过”、“不好意思”强烈得多,意思是“往边上站站”、“别挡我道”。尤其是当对方提高音量,把重音拉长放在“哈”上时,你不必回头,更不能迟疑,调动所有知觉,准确判断发声方向,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在已经非常拥挤的人群里,自觉用力地往边上挪动。

太平桥镇街头永远挤满两群人。一脸轻松,站在路边东看西看的,是居民;目不斜视,见缝插针,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匆忙赶路的,是搬货人,也是“让一哈”的发声者。粗鲁的印象部分源于此:他们永远嫌慢、永远不耐烦。

我曾跟在一个搬货大叔后面走了一路,大叔用地道的浏阳口音大声嚷“哔哔!哔哔!让一哈!让一哈!”让我走了一趟最快最顺畅的路。那是2014年7月3日上午十点,既不是节假日,也没有重大活动,但太平桥镇上早已人声鼎沸,修路的、搬货的、出来买菜的,莫名其妙,街上满是人。

你问人从哪来?这样说吧,太平桥镇的本镇人口大约2.1万,镇内企业130家,其中包括花炮、酿酒、豆豉、竹地板、造纸、印刷、机械制造等新工业规模企业34家,还有生猪、黑山羊、水产品等62户养殖大户。周边乡镇来太平桥镇务工的,加上浏阳、长沙市区来太平桥镇运货的,共同缔结了这套拥挤。

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拥挤里,我遇到了阎育科。

阎育科是江西九江市白杨镇人,在太平桥镇开了一家鞭炮零售店。14年前,为了自己在九江市郊外的园子被强拆的事,阎育科扶着老母亲去拆迁办谈判,目空一切的推土机最终将房子夷为废墟,他只得到5万元拆迁费。

“我是个懦弱的人”,阎育科说,“通常不会反抗现实,遇事总是退一步”。

这性格40年前就已养成,当时他在河南打工,一群人下地干活,一辆卡车驶过,车上人大喝一声:“趴下。”农民不明就里,听令趴倒,结果伴随着哈哈大笑,射过来两梭子子弹:这是革命青年在炫耀有枪的权力。

2001年4月,阎育科“逃”到了太平桥镇,用拆迁费和积蓄在景泰路上买了一栋两层楼的房子,一楼做门面,二楼自己住,把母亲和卧病的大姐也接来了。“这些事我从未向别人提过,过去的就过去了,再说也没有意义。”

跟阎育科不同,冯长益倒觉得“意义”需要时常提起。冯长益是太平桥镇人,浏阳市太平桥豆豉厂最老的一批员工,生产队队长。他将我带进他的办公室,“这样方便你记录”。在我们交谈的过程中,对我所提的每一点他都用力点头,摩擦双手,并说“所有问题都可以问”。

冯长益穿着大T恤、大短裤晃悠悠地在办公室里来回走动,眼睛大、头发微卷,胖,胖到站直后很难看见自己的脚尖。1980年以前,冯长益在花炮厂、裁纸厂、养殖厂工作过,1982年初,他在浏阳食品厂学了三个月做豆豉,每天凌晨三点起床,晚上八点收工。这么长时间做什么?“挑豆子,浸泡(三小时,冬天六小时)、蒸(一个半小时)、起霉(一周),洗霉、晒干、包装,什么都做。”

当年,浏阳市太平桥豆豉厂建厂,冯长益作为第一批员工被招进厂,一做就是32年。冯长益说,做豆豉的这32年,搞得自己性格都变了,“就跟带兵打仗一样,做的不好,说骂就得骂,由不得他们”。

冯长益最喜欢看的电视剧是《亮剑》,他觉得做豆豉也一样。他为自己和工人们定下几条规矩:事不过夜,事无巨细,事必躬亲。不做工的时候,他又像许多60岁上下的人一样,跟年纪相当的朋友聚在一起,谈论子女的近况,白内障手术、怎么样避免伤害膝关节……

陈代国自始至终将冯长益视作一个复杂的人,他直言不讳地指出冯长益身上令人厌恶的东西,但也承认他“确实有些可敬之处”。陈代国52岁,是浏阳市太平桥豆豉厂的股东之一,因为豆豉厂是家族企业,陈代国拗不过老父亲,十二年前辞去市里某小学老师的职位,回到了太平桥镇。

53岁的陈代国戴着颈托正襟危坐,因为早年的职业病,他的腰椎颈椎在1990年代便出现严重问题,一度卧床不起,现在也还会一晃脑袋就头晕,无法自由转动的脖颈让他看起来格外郑重,这郑重却又配着一副飞快的语速。

嗡嗡作响的马路边,从办公室出来巡视的陈代国和各色人打招呼,把一个人介绍给另一个人,他的男中音低沉有力地覆盖着整个场子。他的手势悬在半空,一路走一路在空中划线,把镇上的房子、桥,用一段路连起来,然后再来一座桥,一栋房子。

我们就是这么一路走一路聊他的长沙生活的。

他是豆豉厂里唯一一个在城市里有过好工作的人,就算回到太平桥,他也总是跟进城打工的年轻人坐在一起,抽烟、打牌,顺便回忆长沙的工作。比如,早上9点,他已经在小学楼里听完了四门课,至少给每堂课提出了三条改进意见。上午10点,他已经应付完了排队来问问题的同学们,每人一颗牛奶糖,一本书,一小段热烈而短暂的指导,他说自己总有办法在牛奶糖嚼完之前结束谈话。

从学校辞职回到太平桥镇后,陈代国在镇上的小学旁租了一套大约60平方米的屋子,他还把原本设在豆豉厂里的办公室搬到屋子里,这样能听见学生们叽叽喳喳,“我就是喜欢,哎呀,听见了就是高兴”。每年寒暑假他就挺低落,“太安静了”。我问他什么时候最幸福,陈代国指着对面的小学说,“我想在学校哪个地方弄一个食堂,西北角再盖个厨房,现在的食品安全,太不安全了”。站在旁边的冯长益悄悄凑过来说,“孩子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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