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睐特邀止庵讲述看见奇怪的日本

请止庵老师聊日本,因为他的新书《游日记》。

“我自己以前是一个口腔科医生,后来做过记者,也有十来年在外企做雇员。以后就写些东西,研究周作人、研究张爱玲、研究鲁迅,一直在忙。到了差不多将近50岁的时候,我才头一次自己去旅行。第一次旅行就去的日本。”止庵老师1959年生于北京,一口好听的北京话,客气温雅,一如他身上的茶绿衣衫。

9月9日,150多人的会场座无虚席,签售排成长队。止庵老师一一请问书友的名姓,左手运笔,流利地签下“某某君”在每本书的扉页上。

“从第一次去到现在,日本我整好去过30次。《游日记》,是我去日本前26次的日记,完全是旅行的一个副产品,就是当时的记录。有出版社、报纸约写文章,说你常去日本,能谈谈日本吗?我说这确实谈不了,没有这能力。因为日本不是随便能够谈论的,偏偏又是大家特别愿意随便谈论的。所以不一定慎行,但必须谨言。

“日本旅行与日本文化,这个题目非常大。其实我说的‘旅行’,指的是我自己的一点经验;我说的‘文化’是我自己的一点感悟、一点个人心得,都无法超越个人的经验。”

止庵先生如是说。

有期而遇〉〉〉〉〉〉〉〉〉

我觉得人为什么要旅行,是因为一个人呆在家里会觉得不够,需要见识更大的世界。这种“见识更大的世界”有两个基本的模式:一种是我要去一个完全未知的地方;还有一种是虽然我没去过,但我有点了解,我是去那儿找我已经知道的东西。

我自己比较偏向于后一种。特别是日本,其实经不太起前一种。譬如说咱们上南极,那种地方你不用做准备,你直接到那儿看就行了。日本怎么说也是一个不太大的地方,它也有很多你可以有点准备的东西,好比你读过他们一些作家的书,看过他们的一些电影,等等。所以我这种旅行,如果用四个字来概括就是“有期而遇”。

比如东京西边有一个山梨县,山梨县有一个汤村温泉,这个地方专门有一家旅馆叫“太宰治的宿”。其实太宰治不是这地方人,只是因为他曾经来这儿住过。日本过去有很多作家,他们都喜欢去泡温泉,住山里边那种旅馆。日本人很在乎曾经有什么人来过,特别是有人常来,他们很在乎这个事。所以就专门有一个“太宰治的宿”,这个温泉乡也以他为标识。

东京北边有一个县叫群马县,群马县最北边的一个温泉叫法师温泉。我是冬天去的,山里边孤零零一个旅馆,周围全是雪,完全没有别的。去这儿需要坐两次火车,再换两次汽车。旅馆完全是老的木质结构房子,挂一个注明“秘汤”的灯笼,“秘汤”是日本的一类温泉,通常不大容易去。它的特点就是,建筑还是昭和年代以前的,是大正年代或者明治年代的生活方式。它所能有的接待能力,是不能接待旅行团,而只能接待散客的。

这个温泉往北一点就是越后汤泽,是川端康成写《雪国》的地方。当年为了写《雪国》,他去了好多次。那时它还是个村子,穷山恶水。现在这个地方通新干线,因为它已经是一个滑雪胜地,从东京坐一小时火车就能到。这么多年就因为这个小说,也因为这是离东京最近的一个滑雪的地方,很多外国人来滑雪,它已变成一个繁华的小镇,可以说极大地沾了川端的光。当年川端住过的旅馆叫高半,我去住的也是这个旅馆。这个旅馆还在原来的位置,叫原来的名字,是原来那家老板,但是已经被翻修过。翻修后把川端住过的那个房间保留了,到这个旅馆可以参观。

东京的西南方向,也有一个地方很有名。大家都知道川端康成写过一篇小说叫《伊豆的舞女》,这个地方就是伊豆。伊豆是个半岛,离东京很近,但是伊豆是尽量保持自然的一个地方。日本是一个我们看来有点奇怪的国家。在日本稍微多走几个地方就会发现,比方在东京有像表参道这么繁华的地方,我到美国到欧洲也没有很多比它更奢华的街道。但是同时,离东京仅仅一个小时甚至半个小时车程,又有那种特别质朴的地方。它某些地方非常发达,某些地方又尽量控制这种发展。伊豆就是一个很控制发展的地区。它离东京这么近,但交通却并不是很方便。

修善寺温泉是伊豆最有名的温泉,出名是因为当年夏目漱石曾经在这儿长期住,住在这儿的时候他出了一个事儿,有天突然吐血差点死了。这个在日本文学史上叫“修善寺大患”,就是发生在菊屋这家旅馆。菊屋现在有一个“漱石的间”,就是他曾经住的这个房间。我去看了,这个房间可以入住,但是需要预订很久才能订得到。这个旅馆很讲究,每一个房间都带一个庭院,旅馆里边有十几个温泉,要到这儿来,先要坐火车到一个叫三岛的地方,从三岛换火车到修善寺,然后再换一趟汽车,才能到修善寺温泉。其实这种交通方面的不太便捷,不是做不到,是故意的,也许是这个地方不想让那么多人来。

遇见古代〉〉〉〉〉〉〉〉〉

旅行以玩而论,有好多好多的玩法。我个人喜欢看一些自然景观或者人文景观。日本没有尼亚加拉大瀑布那种壮观的自然景观,也没有巴黎圣母院、圣彼得大教堂那种壮观的人文景观。就视觉效果而言,其实不能说是怎么不得了。它另有其迷人之处。

我去日本旅行,有一个自己的攻略,就是“去偏僻之地,住(带温泉的)和式旅馆”。偏僻之地有什么?我个人特别喜欢日本的老百姓,那些普通人,民风很淳朴,这个淳朴用咱们一句话就是“古风犹存”。

在东京北边的山形县,有个地方叫银山温泉,它以前是个银矿。我冬天去的,正好是下雪的时候。日本温泉我大概去过一百多个,这个我觉得是最漂亮的。这里有意思的地方是,它所有的建筑都是大正年代的,全是1912年到1925年的建筑,路灯也是当年的灯,整个这个地方跟以前一模一样。

日本这样的地方很多,你走着走着突然有条街完全是幕府时代的。但是这些地方它不是为了给你看的旅游点,而是个生活区,这些人还在这里头住。房子都是当年的老房子,每个房子里边该营业的营业,该住人的住人,它是一个生活的城市,安安静静的。跟我们这边有时候什么地方特地做出一个专供游人观赏的“风景”,有所差异。

日本人不太容易跟人很熟悉,但是,总是让你感觉很和气很舒服。我觉得我们古代的那个“礼”,多多少少有点儿被日本人给继承了。就是大家都是按照一个方式来做事,在社会中也就能行得通了。

另外日本到处都是汉字。日本的汉字它往往用的是中国汉字的古意。我们的汉字经过好多年它慢慢慢慢地变,原来最早的意思,有的时候不常用了,有时候就废弃了。而在日本,汉字传到日本去,就跟茶叶一样。大家知道唐朝、宋朝、明朝,喝茶都不是一个方式,所以看《水浒传》,王婆给西门庆沏杯茶,一会儿往里搁松子,一会儿又搁什么,咱们不知道为什么,因为现在喝茶不搁这东西,这大概是宋明之间喝茶的方式。但中国的茶传到日本去,传过来一种他们就保留这种,再传过一种又保留那种,所以在日本可以还见到一些我们古代喝茶的方式。

文字也一样,中文传到日本去,日本好多还是用古意,我们做文字工作的人特别觉得有亲切之感。比方“奥运会”的“奥”字。有一个成语叫“一窥堂奥”,最早“奥”字,就是“一窥堂奥”那个“奥”。什么叫“一窥堂奥”呢?就是到一个人家一直往里走,最里边角上那个地方,就叫“奥”。这个字的本意在中文已经不大用了,我们说“奥妙”略有一点儿那个意思,但具体这个含意已经不存在了。而在日本,这个“奥”字到处见,比方说地名经常是,比如在京都的南面有一个吉野山,是日本看樱花最有名的地方。吉野山就有上千本、中千本、下千本、奥千本。奥千本就是角儿上的那个“千本”。还经常有“奥之院”这种地方,就是在角上那处园子。

所以中国人到日本有一个亲切感就是,突然发现你走在有点古代中国意思的地方,隐隐约约有这么一种感觉。我刚才放那些照片,有的东西确实是很像我们很早以前。在一百多年前,鲁迅他们到日本的时候,那时的日本比现在还要传统得多。他们当时一去都感慨,简直像到了唐代的感觉。

活得更多〉〉〉〉〉〉〉〉〉

法国有位作家叫加缪,曾经写过一本非常出名的书叫《鼠疫》。他在《西西弗的神话》中说:“重要的不是活得最好,而是活得最多。”这句话是我的座右铭,我一生信奉这句话,就是希望能够活得多一些,让自己的生命活得更充分一些。我觉得我们为什么要读书?为什么要旅行?实际上是使得我们有更多的见识,更多的经历,更多的跟世界打交道的这种窗口或者方式,也就是“活得最多”。

我的旅行没有什么任务,但是我可以跟大家讲,我一直心里想一件事:我们这种非西方国家,在最近这150年来,其实都有一个特别难解决的但又非得解决的问题,就是如何现代化的问题。弄不好,要不然就过头了,要不然就是太保守,其间这个“度”特别难以把握。

比方在国内,有时候到哪儿去,这儿挺好一条街,突然拆光了,然后盖上大楼了。这种现代化其实就是香港多少年前发生过的事儿,然后又在咱们这儿一个一个城市发生。面对这种变化我们没有办法,感觉有点无奈。这个事儿在日本一样发生,日本也拆了很多房子,但日本在这个过程中做的跟咱们确实有一点点差异。

我在日本去过一个地方叫新宫,新宫这个地方最有名的是熊野三社之一的一个神社。出了神社门,对面有一栋建筑,觉得眼熟,我好像在什么书里见过。走近一看是佐藤春夫故居。佐藤春夫是个著名作家,他写过一本书叫《田园的忧郁》,在中国很出名,他也曾经是第一部《鲁迅全集》的日译者之一。我记得佐藤春夫的故居不在这儿,在东京啊,怎么在这里见到?

佐藤春夫1964年去世,死后这房子要拆掉了。他是新宫出生的人,于是新宫市政府就花钱把这房子原封不动从东京“移筑”到新宫——就它一个一个部件都登记好,拆下来,然后挪到这地方来,重新盖一个一模一样的。连草坪、连那院里的大树,都是从东京挪过来的,完完全全就是原来的房子,原封不动把它搬到这儿来了。为什么呢?因为他是新宫这儿的人,是新宫这儿的名人。

到日本去旅行我很喜欢寻访,喜欢看名人的博物馆、名人故居。经常在博物馆里边有新奇的发现,比方我去小仓这个城市,小仓有个松本清张,也就是《点与线》的作者的纪念馆。他的家原本也在东京,是一栋楼,他的书房有三层。整个把这三层的书房挪到小仓的纪念馆里边,盖了一个比它更高的房子包容着它。你可以一层一层地张望书房里的情景,跟当初一模一样,甚至书架上原来哪本书倒着,还是那样。

还有一个更好玩的事。刚才我放了一个图,这个地方叫西湖,它旁边有一个山中湖。三岛由纪夫的太太在1995年死了。三岛是1970年死的,他太太过了25年才死。1996年山中湖村听说三岛家族准备把他们家的东西出手,村议会就作了一个决议,决定动用村里5亿日元基金,去买三岛的文物,包括所有的手稿、出版物,还有他的书房。然后就在这儿做了一个三岛由纪夫的文学馆,一座很高很大的建筑。这事儿特别好玩,三岛跟山中湖村没有关系,是这村子自己想起 “我们要做这件事”。日本的博物馆有各种级别,我开玩笑说三岛由纪夫的文学馆可能是“级别”最低的,是个村级博物馆,但是内容特别丰富。

吾土吾民〉〉〉〉〉〉〉〉〉

日本文化其实很难讲的,日本人也很难讲。日本人跟中国人长得很像,但实际上是世界上最不接近的两种人。

在我看来在日本文化里,“地”这个概念很重要。“地”就是英文的“local”,“本地”“当地”的意思。每个地方都对当地有特别热爱——我们这地方的人物、我们这地方的产物、我们这地方的建筑……都要对此加以维护,弘扬。这个“地”的概念,就是我是生于斯、死于斯,脚底下这块土地。这非常重要,要加以热爱。所以一个人把自己家里院子里弄得很好,再把这街弄得很好,然后再把这个城市弄得很好,它这个关系是从这儿来的。

我觉得拿中国与日本作比较并没有什么意义,因为这完全是两个不一样的国家。但有时候我也不免想:像咱们出了家门,楼道里贴满小广告,地也没人扫,如果楼道不干净,恐怕你很难要求这小区干净;小区不干净,你很难要求马路干净;再就很难要求这城市干净。这个关系趋势应该是由每个人从自己脚下开始的。而且我还感觉到,这个关系未必一定出于觉悟,有时倒是本能。比方说我在四国,早上起来去一个早市,看那些卖菜的人把菜都洗得干干净净,摆成那么漂亮的样子,就想其实带着泥也未必不能卖,胡乱堆在一起也未必不能卖,为什么要把它洗得干干净净,然后摆得人家直接就可以拍照片一样,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还有你乘坐地方铁道,那种小火车,你看火车司机对他那工作投入的那个样子,那种全神贯注、甚至有点兴奋的状态,或者火车经过一个车站,你看那站长在站台上鞠躬如仪的样子,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咱们有句话叫“安居乐业”,我不太认为日本人能“安居”,因为日本的住房往往都很小,路边的车都跨着马路牙子停,没地方停车。但是日本确实有一部分人,尤其是那些普通的人,做社会基本工作的人,我能感觉到他“乐业”。那些工作肯定不太舒服,譬如开火车或者开长途巴士,好像不能说是个多么挣钱的好职业,但是他确实相当投入。所以我感觉“乐业”,至少有一部分人做到了。再看看我身边工作着的人,总感觉怎么都不满意自己的工作,不管多好的活儿,他也老惦着换个更好的。这种比较未必对,但好像有这么点差别。

在日本,有好多奇怪的现象你一上来不能理解。举个例子,我到过一个地方叫彦根,这里的中心广场叫“花的生涯”。“花的生涯”是日本的一部长篇小说,主人公是这地方历史上一个有名的人物井伊直弼。井伊直弼是彦根藩主、幕府末期的大佬,曾经不待天皇同意就签订《日美友好通商条约》等安政五国条约,对日本来说这都是不平等条约。还兴安政大狱镇压反对派,以后被暗杀了。按照我们的看法,他大概应该算是一个坏人,至少也是历史上不太正面的一个人。可是当地就认为他是这儿最重要的人物,这地方就以他为中心。也许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他签了那些条约,日本就此实现了“开国”,也就是开放。

我到鹿儿岛,西乡隆盛是鹿儿岛的中心人物。西乡隆盛是明治维新的代表人物之一,可是后来反叛了,一度被称为“逆贼”。可是这地方有西乡隆盛的神社纪念馆,有他最后受伤的地方,死的地方,很多纪念他的地方。当地也认为他是这儿最重要的人。也许也有一个重要的原因:西乡隆盛在明治维新中的功绩太重要了。

我还去过一个地方叫下田。当年日本闭关锁国,美国的舰队司令佩里一定要打开日本的国门,一定要上岸。日本不愿意让他在这儿上岸,说你上冲绳行不行。他说不行,非得在这儿。最后就在这儿跟日本政府签了条约,这条约对日本来说是不平等的,包括领事裁判权什么都是其中的规定。可是下田这个城市却以佩里为中心,专门有“佩里登陆处”的纪念碑,每年还有“黑船祭”——黑船就是佩里的军舰。这背后也有一个当地的历史观:这人对我们这儿来说是个很重要的人物,再一个就是认为,总的来说他推进了日本历史前进的步伐。

刚才我跟大家讲了我的一些观感。上世纪90年代我到法国去,我觉得无论巴黎还是外省实在太好了,简直是人间天堂。但我也想这跟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因为它确实是另外一个世界,人长的模样不一样,建筑也不一样,环境都不一样。而去日本,却常常给我一些莫名其妙的触动。日本看着很像中国,人啊,地方啊,建筑啊,甚至文字啊,但往往比你弄得好一点点。这个事,简直成了我心头的一个结。比方说路边铺的砖,日本无论城市还是乡下都铺得那么认真,很结实,在东京有时候脚底下还是明治年代铺的石头呢,这都一百多年了。可是我家小区外面那条街,路边的地面已经铺了好几次,地砖铺时就不平,很快就被踩碎了,然后都扒掉再铺一遍,过些时候又铺一遍。类似这种事情,我有时候还是觉得有点不太舒服。

前面讲了,中日之间严格说并没有可以类比之处,我也不觉得做这种比较有什么意义。有意义的只是你所看到一个又一个的“不同”与“同”。旅行是这么一件好玩的事,应该放松,应该尽量地融入旅行的那个地方,看看那儿到底有些什么。不要急着评价好和坏,要先去看看它到底是怎么回事。

文/本报记者 吴菲

录音整理/杨晓雯

摄影/师雨佳 供图/止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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