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钢的琴》里，描绘了这样一幅时代风情画：高高的烟囱不再冒烟，老旧的机器结了一层锈斑，破败的厂房里静坐着落寞的人们。

5月，属于重庆的酷热还未到来，夹杂着雨滴的空气中透露出一丝凉意。

从重庆北站出发，沿着轻轨3号线，30分钟后在园博园站下车，出来往反方向直行，过一个红绿灯后大约600米就能看到力帆汽车工厂的2号门。透过围栏向内望去，上千辆被生产出来的力帆汽车停在里面空地上，周围杂草丛生，就好像未曾有人进去过一样。

沿着这条路继续往前在下一个红绿灯右拐进来，就是曾经繁华的龙帆路，所在的3号门正是平日里工人们进出的大门。11点30分，原本应是热闹的午饭时刻，但这条路上却鲜有行人，只有几辆出租车快速驶过，似乎知道这里不会有人搭车。

从去年力帆将位于金开大道的工厂以6.5亿元出售给车和家后，这里的人便陆陆续续开始搬离。

“以前这一排全是吃饭的馆子，一到下班，上千人出来吃饭，乌央乌央的（全是人）”，力帆工厂3号门斜对面，一家24小时便利店的老板娘指着旁边关闭的饭店向汽车生活描述当时的场景。和这里其他做生意的人不一样，老板娘这两个门面是自己家的，她觉得和那些租客相比，压力稍微要小一点，“以前每天的营业额几千块随随便便，现在惨得不行，几百块钱”。

而那些租户们日子就显得更为艰难，今年春节后，生意急转直下，“该搬的搬，该转租的转租”。原本一样规模的超市这条街上有四家，而现在除了这家店，旁边位于3号门正对面，更早几年开店的“万兴超市”已经搬离，大门上喷着“门市出租”这几个歪歪曲曲的大字。那些本应这个时候满座的面馆，中餐馆更是所剩无几，一眼望过去，门头紧闭，整齐划一。而剩下那几个为数不多的门面已经由面馆转为货物仓库或者快递转运点。

一个厂区的兴旺，可以激活周边的活力，集群效应带来人、物、财的集中，资源都向这里倾斜。但盛衰相依，尤其过于依靠某一种产业，高成长背后往往隐藏着高风险，这或许比兴盛来得更快、更猛烈。

自2017年，尹明善宣布卸任后已很难见到他的身影，不过事实上他却难以卸下担子。“目前的现实是还退不下来，有些事总是要来找我……”股权质押、土地出售、销量下滑等一系列问题都等着他去解决。当后来有媒体在集团总部大楼11层会议室犀利追问尹明善，“如今是否为力帆公司发展历史上比较艰难的时刻？”，他摆手示意不要问一位八旬老人家这么多艰难的问题。

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已经不再重要，但转过身的尹明善不得不面对似乎陷入绝境的力帆和已经衰老的自己。

54岁筑起力帆的高光时刻

“人生永远没有太晚开始！”这是很多人对年龄较大、且又是大器晚成的尹明善的评价。作为与鲁冠球、柳传志、曹德旺等相提并论的中国第一代中国民营企业家，尹明善在商业江湖中，他的创业故事足以书写出一本厚厚的书。

以码头文化闻名的重庆，在上个世纪80年代，“摩帮”全国有名。当时的两大巨头“嘉陵”和“建设”，以及一大批生产销售摩托车及配件的民营企业都汇集于此。

而“摩帮”的“带头大哥”，则是力帆创始人，已经81岁的尹明善。在“摩帮”里，大家都习惯叫他“老爷子”。

如果说摩托车代表了重庆制造业的辉煌，那么尹明善则是重庆企业界的传奇。

1992年，54岁的尹明善不顾家人反对，将多年来依靠卖书掘来的第一桶金20万元，注册成立了“轰达车辆配件研究所”。在这个租来的不到40平米的车间里，他向底下9名员工宣布：我要造出全中国，全世界没有的摩托车发动机。

由于产品推新快，轰达几乎每半年就推出一个全国没有，甚至全世界没有的新发动机。有一段时间，国内生产摩托车的大企业如新大洲，钱江，港田等都采用轰达的发动机。仅1995年，轰达就赚了1500万元。

然而在那个还未形成有序竞争的年代，企业一多，价格战就在所难免。尹明善及时把眼光投入到海外市场。

从1999年开始，两年时间尹明善把轰达的旗帜插到了全球160多个国家和地区，年产销两百多万台。同时，公司也在千禧年完成了由“轰达”向“力帆”的转身。截止到2001年，仅摩托车发动机，力帆就卖出了184万台，收入超过38亿。

他用9年时间在这个领域做到了世界第一。

“如果说以前我是被生活的潮水裹挟向前的话，现在，我该做自己真正的事业了，像骑士堂·吉诃德那样，手持长矛，向命运的风车挑战。”

由摩托车向汽车转型，似乎是那个时代大家共同的选择。和李书福一样，尹明善也是汽车狂人，但二人年龄相差了24岁。在摩托车领域做得风生水起的他，在65岁开始了他的造车梦。

2003年8月，力帆收购了重庆专用汽车制造厂80%的股份（后增持到95%），将企业名称改为重庆力帆汽车有限公司。

当时有人质疑，“力帆现在才造轿车，是不是晚了点？”尹明善用“革命不分先后，造车不分早迟。”来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2006年1月19日，力帆首款轿车力帆520上市。这一天，尹明善等待了多年。

2010年11月25日，力帆在上交所上市，73岁的尹明善成了重庆首富，身价百亿。

尽管上市时间比比亚迪慢了8年，比吉利晚了5年，但时年73岁的尹明善还是很欣慰，他让这个汽车板块在2009年销量只有4.3万辆的重庆企业重新获得了外界关注。那个时候，尹明善很自豪地将这次上市称之为“第二次创业”。因此，他也成为被两任总理点名称赞的民营企业家。

虽然在国内市场，力帆的名气比不上同处重庆的长安，但在海外市场的表现还算可圈可点。

2007年开始，力帆在乌拉圭、埃塞俄比亚以及俄罗斯建厂。尤其俄罗斯市场表现突出，2013年俄罗斯市场共销售2.7万辆，占海外市场总销量近一半，连续三年成为中国车企在俄销量冠军，在俄罗斯的网点一度覆盖到95%以上的中大型城市。

据欧洲商业协会报载，力帆的三款车型成为2017年度俄罗斯最受欢迎中国汽车前三甲，斩获俄罗斯年度中国汽车销量七连冠。

在2017年《中国500最具价值品牌》分析报告中，力帆以151.63亿元的品牌价值上榜中国品牌500强。数据统计，在2004年力帆品牌价值仅为24.82亿元，到2017年增长了6倍。

如果说兴盛只是一时，那么衰败早有迹象

尹明善一辈子都在向命运挑战，他作为牟其中、鲁冠球、柳传志、曹德旺等第一代中国民营企业家中，年纪最大的那一个。但似乎这样的出场BGM和时间节点，便注定了尹明善在人生大戏中将扮演一位悲情色彩的迟暮英雄。

2002年，《福布斯》中国前100强的巨富名单中，没有许家印，没有马云，甚至也没有王健林，年轻的马化腾、李彦宏和丁磊们还在中关村徘徊，想要借着“互联网+”时代寻找那能够带给人一丝希望的曙光。

但已经64岁的尹明善傲然跻身挺立其中。

而在八年之后，马化腾、许家印和马云已经牢牢占据了《福布斯》中国前三甲，尹明善和他的力帆不知去向。

随着汽车产业发生变化，汽车市场开始下滑，重庆汽车产业出现产销双降。力帆股份从2014年对半年业绩连续4年下降，一直呈负增长状态。2018年，力帆营业收入110亿元，归属净利润2.53亿元，扣非净利润亏损高达21.5亿元，如此巨亏在公司历史上还从未有过，这已是力帆连续3年扣非净利润亏损。

“现在每个月只拿一千七百块钱。”一位还留在力帆汽车的工人告诉汽车生活。

低质量的产品拉开第一道豁口

似乎是从踏上造车之路开始，力帆就一直低迷。在传统乘用车领域，力帆做的很努力，却一直没有成绩。距离上一次推出新车型，已经过去了两年。

2018年国庆前夕，尹明善深夜自弹自唱的视频在网络上被公开，此举被一致解读为颇有深意。

一位重庆汽车业内人士说：“这首歌曲调苍凉悲壮，分明是老爷子想借此告诉社会各界：我老尹坚定地站在力帆背后。需要老爷子这样出面，力帆的情况可能就有点危险了。”

随着汽车市场竞争的激烈，合资品牌价格下压，而力帆又无法突破向上的瓶颈，生存空间自然越来越小。加之力帆本身赢利能力有限，前期主要依赖于摩托车、发动机业务，后期摩托车销量锐减，盈利能力大幅下滑。尽管力帆其旗下车型曾多达十几款，产品布局完整，但却始终没有一款爆款车型。

即便如此，尹明善依然激情不减，他将自己称为一个“坚定不移的民族工业实践者”，一心要为国家谋技术、长品牌。

然而没有资金支持，力帆的自主创新也就只能空谈阔论，造型山寨、配置老旧、质量问题频发……

一款好的产品与前期调研分不开，但力帆却在这上面折了腰。由于没有可借鉴的经验，“前期产品开发的时候，我一个人去做调研，费用就20万，没人员，没资金，只能摸着石头过河”。一位曾经在力帆市场部工作的员工张某这样告诉汽车生活。

但更严重的问题来自于力帆的供应商管理体系，供应商质量决定了产品质量。而力帆在对零部件供应商的评价中存在着较大的主观性，评判依据过于简单。“本应该以质量和效果这种理性材料为依据的评判，变成了以过往合作情况、产品报价为主，甚至在执行评价过程中相关人员仅以自身经验做为评判标准”，这让力帆的整个供应商管理暗藏着极大的风险。

2018年力帆传统乘用车销量跌破10万级，全年销售9.2万辆，同比下滑26.39%，这是力帆2010年上市以来的最差战绩。

当时力帆汽车在全国拥有一级经销商432家，二级经销商1662家。仅按一级经销商算，力帆2018年平均对每个经销商的汽车销售刚过200辆（此数据包含出口海外的数量）。

质量不佳，加上出口环境变差，力帆在海外市场的表现也令人唏嘘。“轰轰烈烈去，热热闹闹退回来”，曾经卖到第一的俄罗斯市场，现在已经难觅踪影。“以前力帆在俄罗斯卖得很好，由于产品质量太差，现在导致当地人对中国品牌的印象也很差”，汽车生活传媒集群创始人段旭如此形容他在俄罗斯所见到的情况。

不过不可否认的是，力帆当年走出国门还是风光无限，主打性价比还是让它收获了无数的好评，并为后续中国车企走出去探索出了一些经验。但是，产品力毕竟是才是最重要的，汽车行业的快速发展也让如今的力帆汽车显得有些尴尬。

然而让人痛心的是，糟糕的形势仍在延续。

力帆汽车在今年一季度总共卖了8502辆车，同比暴跌51.6%，同比几近腰斩。

此前，汽车生活走访了位于成都董家湾的力帆4S店发现，展厅里空无一人，只有一辆迈威摆放在中间，旁边保安亭的值班大爷告诉我们，“全部都走了”。

我们随后微信联系到这家店一位已经离职的员工，她发来了一张照片，并说道：“如果投资人深蹲的背影不能回答你所有问题，那么我只能说，现在力帆的车和玛莎拉蒂一样精贵，在路上千万不要碰，碰了你赔不起，因为没得配件。”这样一个让人笑出腹肌的段子，折射出了经销商的无奈。

面对此情此景，一股悲伤之情不禁而生，想必尹老爷子从未想过力帆汽车会以如此方式向豪华车看齐。

救命稻草不救命

“力帆造汽车是知难而进，但也不是莽汉。我们的策略是‘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

早知在传统乘用车领域力帆汽车已经很难追上其他人的步伐，所以尹明善将赌注压在新能源身上。他曾股东大会上说过——如果新能源汽车规模不上来的话，以后真的很有可能被淘汰。

力帆汽车在2006年就涉足新能源领域，2007年相继成立了上海中科力帆电动汽车有限公司、河南力帆新能源电动车有限公司，目的就是为了搭建新能源产业从研发、生产、运营到销售的体系。

在这一点上确实要佩服尹明善的商人眼光，但是力帆汽车却是“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

首款新能源产品320EV 2014年上市，得益于国家在2015年对新能源提供的高额补贴，力帆汽车在这一年销售14874辆，实现了大丰收。

2018年，力帆新能源汽车的销量再次破万，为公司带来8.5亿元的收入，其中超过3.5亿元来自补贴。

尹明善曾经雄心壮志地表示，“谁砸力帆品牌，我砸谁饭碗。”但现在的力帆，无疑是与尹明善的汽车梦越来越远了。

在乘用车领域的节节败退，让已经深度依赖补贴的力帆没有回头之路。力帆和大多数边缘车企一样，向新能源转型的根本原因还是在于其燃油车体量太小，技术不占优势。如今在缺乏资金投入和技术优势的情况下强行转型新能源，前景难以预料。

所以，面对一方面是销量“跌跌不休”，生产困局渐现，资金愈发困难，另一方面人手不足，家大业大独木难支，尹明善饱受煎熬。所以就在2016年，力帆新能源骗补事件爆发。

力帆在2016年被查出在申报的新能源补助车辆中，有2395辆不符合申报条件，涉及补助资金1.14亿元，国家财政部随即取消了这部分补助，并取消了力帆乘用车2016年中央财政补贴资金预拨资格。

当年，力帆新能源汽车的销量就被腰斩，同比下滑62.7%，全年只销售了5550辆。

虽然2017年5月初，工信部恢复了力帆汽车新能源车型补贴申请资质，但力帆的品牌却受到了严重冲击。

这一“出老千”的方式让力帆汽车名利双失，实属惋惜。

蝴蝶效应加剧困境

一只南美洲的蝴蝶扇动几下翅膀，有可能引起美国的一场龙卷风。力帆糟糕的市场表现，也引发了市场的连锁反应。

正如彼时业界朋友对尹明善的忠告、奥克斯汽车退市敲响的警钟，所有事实都在告诉尹明善，造车计划考验巨大，缺钱、缺技术、品控差、供应商等种种问题中，一个就足以将力帆带入万劫不复之地。

今年5月上旬，30多家力帆汽车的经销商，身贴“力帆还钱”的字样，聚集在重庆力帆中心门口进行维权。事实上，这已经是近一个月来经销商第四次上门维权了。

除了经销商要求退网、索赔损失外，供应商追债对力帆股份无疑雪上加霜。

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力帆对供应商的结算周期也发生了变化，一些原本应该月结货款的供应商，其货款结算周期被拖延至两个月以上甚至更长。

从去年8月开始，不断有供应商上门要债，一些比较极端的供应商甚至跑到集团门口堵住大门。

为了拯救力帆于水深火热之中，年迈的尹明善仍在为“公司发展最艰难的时刻”而奔走。

好在力帆手里有地和过于集中的股权，卖地和股权开放在一定程度上能够支撑管理层不得不做出的转型成本。

尹明善在力帆年度股东大会上非常坦诚的告诉股东及员工：“我们到现在大概还有33亿元的债券到期需要归还，我们工厂的搬迁，可以带来15亿元到20亿元的收益。我们还有很多的闲置资产，闲置了很多年都没有动它，比如上新街的土地，已经搬走了好多年，土地闲置差不多已经10年了，厂房一直空着，我们想办法处理，跟南岸区政府商量。”

2018年下半年，力帆搬迁15万辆乘用车生产基地，并将土地等资产以33.15亿元（也有说以26亿转让）转让给当地土储中心。

未来三年，力帆还将会把在重庆市的蔡家工厂搬迁至较远的郊区，大约可获得超过15亿元的土地溢价收入。

尹明善在努力让自己和力帆重温“摩帮”的荣光，只不过，现在来看“摩帮”转型造车的几家，斯威汽车还在夹缝中求生存，北汽幻速重组进行顺利，而力帆已经垂垂老矣、曾经“呼风唤雨”的几大巨头之一的宗申、隆鑫如今却负债累累、作鸟兽散。

有胆量、敢冒险，成就了当初的尹明善，也成就了当年的力帆。可惜的是他一直是个彻头彻尾的单打独斗者。

越到后来，尹明善越像一匹在广袤草原上奔跑的饿狼，既没有团队跟随，也没有猎物可以捕获，只有无尽的敌人在后面追杀，以及四周死寂的野草在夜风来袭时发出的余响。

很多人都说，到了尹明善该放手的时候了。但是否想过，尹明善的不离开或许是没有人能替他战斗，回望这几十年，他只能做自己的英雄。

不管是传统燃油车，还是新能源车，力帆汽车都已经沦为边缘车企。看着自己一手创办的力帆汽车，在这场暴风雨中摇摇欲坠，满身疮痍的它，让耄耋之年的尹明善有许多心痛与不甘。

这位老人或许没有想到力帆汽车会如同自己一般老去，亦或许他早已料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