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胡达·阿米亥(Yehuda Amichai,1924—2000),以色列当代诗人,也是二十世纪最重要的国际诗人之一。阿米亥的诗透明而睿智,善于使用圣经和犹太历史作为诗歌意象,把日常与神圣、爱情与战争、个人与民族等因素糅合起来,因此他的诗多涉人类的生存环境和普遍命运,其想象力丰富得惊人,具有深远的哲学意味和语言渗透力。
我不是六百万人之一:
我的寿数有多长?
开·闭·开
一
我的生命是我肉体的园丁。大脑——一间紧闭的暖房,
栽种鲜花和植物,它们古怪、异类,
感觉灵敏,惧怕会濒临灭绝。
脸——一座轮廓对称、得体的法式花园,
有大理石铺成的环形小径,有雕像和休憩之所,
可摸、可闻,可以远眺,也可以在浓绿之中
迷失你自己,但"禁止踏人"、"请勿攀折"。
肚脐以上部位——一座英式园林,
貌似随意,没有转角,没有铺路石,
一副自然、人性的样子,按我们的外形,依我们的模样,
它的手臂伸展,连接着四周广袤的夜。
而我的下身,肚脐以下部位——时而是一片自然保护区,
狂野、可怕、奇异,一片不受保护的保护区:
时而是一座日本花园,紧凑而充满着
处心积虑。阴茎和睾丸
是光滑的、磨亮的石头,当中有
黑色的植被,精细的小径,
用内涵和沉思默想铸成。
我父亲的教导和我母亲的诫命,
是啁啾鸣唱的群鸟。我所爱的女人
是四季,是变幻的天气,而玩耍的孩子
是我的孩子。生命是我的生命。
二
我未曾去过的地方,我未曾去过,
也永远不会再去,我从不享有永恒的光年和暗年,
但黑暗是我的黑暗,光明和我的时间,
也属于我自己。海滩上的沙子——那数不尽的颗粒,
还是我在阿赫齐夫①和该撒利亚②做爱时的沙子。
我已将生命的岁月打碎成小时,小时
打碎成分秒,分秒
打碎成更细的碎片。这些,
所有这些,都成为我头上的星辰,
难以计数。
【①】 Achziv,以色列西北部沿海城市,北邻黎巴嫩,以其秀美的海滩著称。
【②】 Caesarea,以色列西北部沿海城市,今译凯撒里亚或凯撒里,有诸多古罗马遗迹。
三
我的寿数有多长?我像一个出埃及的人:
红海分开,我跨越干燥的陆地,
两堵水墙,分别在我的左右。
在我身后是法老追来的兵马①。前面是沙漠,
或许还有应许之地②。这就是我的寿数。
【①】 见《旧约·出埃及记》14:21-29。
【②】 Promised Land,指上帝赐给犹太人的以色列国土,即以色列人出埃及后达到的迦南。见《旧约·申命记》19:8。
四
打开、关闭、打开。在我们出生之前,
一切都在没有我们的宇宙里开着。在我们活着的时候,
一切都在我们身体里闭着。当我们死去,
一切重又打开。
打开、关闭、打开①。我们就是这样。
【①】犹太教口传律法《塔木德》中说:“母体内的胚胎像什么?像一本合上的笔记本。它的手放在太阳穴上,双肘抵着大腿,脚跟顶着臀部,头在两膝之间。它的嘴是闭合的,肚脐是张开的。当它出生后,原来闭合的张开了,原来张开的闭合了”。
五
我的寿数有多长?这好比给自己照相。
我在几米开外一个稳实的东西上架起相机
(那东西是这世界上唯一稳实的),
我在一棵树旁选定一个站好的位置,
再跑回相机,按下定时键,
又跑回树旁的那个位置,
我听到时间的滴答声,转轮的声响
好像远处的祷告,快门咔嚓一声,活像砍头。
这就是我的寿数。上帝在他的大暗房里
冲印这张照片。照片出来了:
我满头白发,双眼倦怠而下垂,
眉毛是黑的,像遭火坍塌的房屋中
烧成黑炭的窗楣。我的寿数结束了。
六
我不是死在大屠杀①中的六百万人之一,
我也不是其中的幸存者。
我也不是出埃及的六十万人之一。
我从海上来到应许之地。
不,我不属于他们的一员,虽然我的内心
还有火和云,那日日夜夜领我路的
火柱和云柱②。我的内心还在疯狂地搜寻
紧急出口、柔软的处所、裸露的土地,
通向软弱和希望的避风港,我的内心
还在渴望搜寻生命之水,
与岩石平静地交谈,或猛烈地拍击。
然后,寂静:无人提问,也无人应答。
犹太人的历史和世界的历史
像两块碾石,将我碾磨着,有时
碾成粉末。阳历年和阴历年
彼此提前或延后到达,跳跃着,
使我的生命处于永恒的运动。
有时我掉进它们之间的沟壑里躲藏起来,
或者一路沉沦到底。
【①】 Shoah,希伯来语,原意为大火灾、世界末日。这里指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德国法西斯对犹太人的迫害,死亡人数约达六百万。
【②】 见《旧约·出埃及记》13:21:日间耶和华在云柱中领他们的路,夜间在火柱中光照他们,使他们日夜都可以行走。
七
我诚心诚意地相信,此时此刻,
千百万个人类正站在十字路口
和交叉路口,在丛林中和沙漠上
互相指示着在哪儿转弯,哪条是正确的道路,
哪个方向。他们确切地解释着往哪儿走,
哪条路是到达那里的最近的路,在哪儿停下,
然后再问。那儿,就在那儿。第二个岔道,
不是第一个,从那儿向左或向右,
靠近那幢白色房子,在那棵橡树旁边。
他们用激动的语调解释着,挥着手,
还点着头:那儿,就在那儿,不是这个那儿,是那个那儿,
像一种古老的仪式。这也是一种新的宗教。
我诚心诚意地相信,此时此刻。
(黄福海 译)
|选自《开·闭·开》, 耶胡达·阿米亥 著,黄福海 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