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一起,驱散了潮气;阳光更纯粹了,好像是为晒秋配备的专属热力。
一夏疯长的庄稼,已孕籽扬穗;下一步,往饱满处走,全靠这一场秋晒呢。
玉米晒一晒,大板牙的粒子,会镀上瓷质的光亮;谷子晒一晒,谷脑袋儿垂低,谷粒子会摄进更多阳光的香。辣椒要晒成关公脸,红薯要晒得把地面拱开一道缝儿;豆角要晒得荚皮哗啦啦响,豆粒挤在娘肚里,一看就知几胞胎。青青萝卜缨子越晒越蓬勃,一乍高的白菜苗晒得扎了架儿,发了棵;寒风一起,就紧紧蜷缩,一直抱成瓷丁丁的硬蛋蛋。
午后,太阳的暴劲儿上来了,像度数很高的酒,让庄稼招架不住。醉了,真醉了。跟人醉酒的状态一样:你跟我,我跟他,窸窸窣窣,耳语着;拍着胸脯,摇晃着;拉着手臂,絮叨着。
棉花自动炸开了荚壳,核桃狠狠崩裂了青皮,栗子的青蓬也笑得傻歪歪的,芝麻一节一节撕开自己的蒴皮。那些豆子呀,惊惊乍乍的,啪一声,把自己发射到了远处豆叶里,一骨碌睡下,寻也寻不见。种地的人熟知秋晒如酒醺,谁醉了,收拾起来都不轻省,所以侯分数刻把握着庄稼的收割火候:芝麻熟个五六分,豆子熟个七八分,玉米性情泼皮不打紧,谷子可不行,晚一点,它簌簌簌簌自己把自己种在地里了。
棉花的脾气,软又暖。它们用温柔的拳头撞开了蕾铃,露出一朵朵暄松的微笑。巴掌大的脸,不妖不媚。摘棉花的人,腰里暄囊囊的包袱,用手托着,像怀着孕。它们鸭子一样回到地头,把一包袱棉花哗地倒向床单。一团白云,哗然飘落。
村人像蚂蚁搬虫儿、鸟衔枝,把地里的庄稼,一点点往回收。
刚收回的庄稼,水分大,像青年人抱着虚幻的梦不撒手。晒一晒,蒸一蒸,往后的日子里,才沉稳。这时候村子里随处都是晒场,弥散着晒秋的气味和色彩。黄玉米棒,红辣椒,红柿子,挂在屋檐下,墙壁上。芝麻个子、谷个子,戳在门边。绿豆、红豆、黄豆、黑豆,分簸箩晒在院子里。南瓜、冬瓜、干丝瓜,随意垒摞在厢房窗台上。
房顶上,一房顶的白云,细看,是棉花;用玉米秆儿编织的粗壮玉米圈,老头子似地蹲坐在中间。它怀里抱着玉米,头上顶着谷草,慈眉善目地注视着彩色的村庄。
我的奶奶,脚步一仄一仄,在阳光里忙碌着。捶豆子,剥玉米,敲芝麻,或者慢慢地剥开棉花蕾铃,抠出一瓣一瓣还没长熟的棉花;追着移动的阳光,把晒豆子的簸箩,从西面挪到东面,从低处弄到高处;爬上房,把棉花翻一遍,把谷子搅一遍……
我们学着做一会儿,就腻歪了;哼哼唧唧,埋怨这该死的棒子永远也剥不完;这芝麻个子倒了一遍又一遍,老也倒不尽。
奶奶说:剥不完,那不成聚宝盆了?妮儿那小手,多快!紧着剥完,趁阳光好,晒干装囤烙馍馍。
不好不好,手指头都疼啦,剥一棒都困难!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爬山。
不是爬山,是登攀!
奶奶见使唤不动,终于放了行。
我们一跳而起,小猴子,管什么秋晒不秋晒!做喜欢的事,是正经。我们把奶奶垒好的棒子垛当戏台,嘴里“呛太呛太”轧着锣鼓点儿唱大戏。年节时常看的《白蛇传》,可以拿来一演:妹妹长得白,是白蛇;我折了根儿玉米秸当宝剑,是青蛇;弟弟还是个说不全话的呆瓜,扮角儿?省省吧,指望不上。
可是许仙在哪?央求奶奶当许仙,她咕嘟着嘴儿笑着不答应。节骨眼上,对门二叔来借车脚。我们一人拽住他一只胳膊不让走,让他扮会儿许仙,应个声儿就成。二叔支吾着不愿意。
奶奶一旁笑出了泪,道:你去你去,别搭理这俩煮不烂、嚼不碎的傻妮子!
“许仙”走了。金黄玉米大戏台,在西斜的阳光地里,闪着幽幽的光。
秋天,好像永远有那么多东西可晒,而我们永远溜达在晒秋的边缘,快乐着,欢腾着;不理会大囤小囤里的五谷慢慢、慢慢堆出了尖儿。
作者:米丽宏 编辑:徐征 校对:王菲 图片报道:新华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