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选自《香肠窃贼》
按:读小库的年底新书中,有一套书显得很特别,名字也很好玩,叫作《香肠窃贼》。这是一套充满童心的无厘头绘本,画风搞怪,故事设定也是奇奇怪怪,却探讨了一个很严肃的话题:在这个充满规则和期望的世界里,孩子们该如何找到自己,成为自己。
这个故事里,每个角色都有一个自出生就有的身份标签,比如警察家族、厨师家族、市长家族……家族的期望,几乎成了孩子们生活的唯一选项。《香肠窃贼》的主人公谢尔是一个九岁的男孩,他出生在小偷家族,但他并不想成为小偷。一天,谢尔被要求偷自己最好的朋友香肠阿祥家,无可奈何的他最后只偷了一张朋友家的照片。这天晚上,他失眠了,他要如何面对家庭、自我和朋友之间的矛盾呢?由此,谢尔开始了他自己的成长冒险。谢尔就像每一个正在成长的小孩,未必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很知道不想要什么,可是又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人的期待。他有时想逃避,有时被迫妥协,有时感觉到很孤独,有时又有些愤怒。但无论什么时候,他总是诚实地面对自己。于是那些看似无解的矛盾,竟然都被他奇妙地化解。这套绘本告诉每一个成长中的小孩: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是可以的,不想做一些事情也是可以的,只要你学会真诚地面对自己和他人,时间总会给你生活的答案。《香肠窃贼》的作者来自挪威,是一位特立独行的八五后女生玛丽安娜 · 格雷特博格 · 恩格达尔(Marianne Gretteberg Engedal) 。她的故事和插画都幽默诙谐,充满无穷无尽的想象力。某种程度上,她跟她笔下的谢尔非常相像。今天的文章来自这套书的译者,生活在挪威的李树波老师,她将带我们一起去看看,一个不知道想做什么的年轻人,如何创造一个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的儿童角色。根据出版社主页上的个人介绍,玛丽安娜 · 格雷特博格 · 恩格达尔是“来自豪加斯托尔的插画家、厨师“。她冬天在奥斯陆搞插画创作,夏天在徒步胜地豪加斯托尔当厨师。《香肠窃贼》的绘者玛丽安娜 · 格雷特博格 · 恩格达尔。恩格达尔出生于1986年,33岁出版第一本书,从此被介绍为《香肠窃贼》的作者——这本书出版当年就获得挪威文化部绘本大奖和新挪威语少年儿童图书大奖。之前那么多年的夏天,她大概都在豪加斯托尔的某个咖啡或者旅游中心食堂里切着香肠和洋葱土豆胡萝卜。她的厨师技能可能只限于做简餐,但是这也够用了。香肠炖杂菜(pølsegryte)是经典的挪威简餐,只要是提供热餐的地方就不可能没有这四样存货。一个典型的挪威旅游胜地里,自然的壮美和供给的贫瘠成正比。徒步路程中看到一块“三公里后有正在营业的咖啡小店“的牌子足够振奋人心,毕竟果腹的除了身后背包暖壶里热巧克力和“科维克”巧克力裹饼干之外,又有了选择:热咖啡、热华夫饼抹果酱和奶油和热狗肠配面包。想吃其他热餐,只有去游客中心或者客栈。菜单都很短,列出的选择都在鸡、香肠、肉饼和鱼之间,配菜不是土豆就是沙拉,可厨房一定是极干净的,铮亮的不锈钢台面和设备,雪白的墙面和地板。
这样的厨师工作,其实和挪威多数体力工作没有什么两样。超市员工也好,清洁工也好,厨师也好,在墓地割草也好,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为顾客保持一个整洁闪亮的环境,使用大量的清洁剂、消毒液和工具,维护一种卫生达标的井井有条。管理很扁平,工资很实惠。我认识一个在墓地割草的家伙,夏天干活,夏天以外的时间用这笔钱去环游世界。而恩格达尔在夏天干活,用夏天以外的时间去画画。画画是恩格达尔从小唯一喜欢的事,但是要做什么职业,成为什么样的人,她从来没想过。有人对她说,你可以申请挪威创意学院的插画专业,她就去了。挪威创意学院的老师说,你该去卑尔根的艺术设计学院,她就听了。在卑尔根,有人说你该开个 Instagram 的账号,放你的作品,她就开了一个叫 Skinkeape(晃悠猿)的账号。有人留言说她应该把一些插画印成版画,她就印了。有出版社来找她说她应该创作绘本,于是就有了《香肠窃贼》。恩格达尔的 Instagram 账号。
《香肠窃贼》的主人翁谢尔和其创造者有点像,他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但确切地知道自己不想干什么。他不想当小偷,就算他全家都是小偷,就算他脸上也长着小偷家族的胎记:黑眼罩。恩格达尔笔下的人物都造型饱满,不是哥伦比亚画家费南多 · 博特罗的那种打足气取消一切角度的浑圆,而是圆里带着疤瘌,厚中不乏转折,像地里刚刨出来的,带着生命的汁液和遗憾,像她刀下的土豆胡萝卜洋葱。下方左图为博特罗作品,右图为《香肠窃贼》主角谢尔:
人也许长得像小狗,肩膀上也许长两个脑袋,脑袋上也许长着香肠似的两个耳朵。在这个世界里一切都是被允许的。和一切不太敢直面现实的孩子一样,谢尔内心很坚定的「不愿意」,表现出来又打了个折扣。家人们疑惑于他偷盗技能为什么那么差。小偷家族里充满了爱,爸妈都努力激发他的潜力,谢尔只能消极反抗:我不想,我肚子疼。我只拿些小东西吧,没主人的小东西。谢尔的爸妈面对那一台子的饮料盒、香蕉皮、假牙、臭鱼、苹果核、灯泡、卷纸,绝望地叹道:“他有好好偷过哪怕一次吗?”他生长在一个幸福家庭,家庭氛围和他的自我曾那样圆满地融合在一起:浑身肌肉的贼妈妈,和他一起泡澡的贼爸爸、贼爷爷和贼猫,长着两个脑袋的贼哥哥,在喝奶的年龄就能啃大鸡腿的贼弟弟。每个人都很酷。在这么酷的家庭里,他天生就是个普通人,只想和别人一样,找份工作,用工资来买自己想要的东西。这个想法对长辈们简直是伤害:贼的尊严何存?A. 顺应家族的爱和希望,把自己拧巴成家族的价值观所看重的人:厉害的贼;
B. 和家族决裂,顺应自己内心愿望,不拧巴了但是会丧失家族的爱;
C. 不和家族正式决裂,最低限度地做家族要求的事情,“不被开除就行”,这样不用面对正面冲突,却又拧巴又得不到家族的尊重,要面对无数日常的小指责和小别扭。
在这本书的前半部分,谢尔的选择是 C。这也是小孩最常做出的选择,或者说这不是他们的选择,而是按照习惯去生活就必然被推上的潜流。这是内耗最大的一条路:本人既得不到家人的尊重,也得不到自己的尊重。谢尔假装发烧,逃避去偷东西。
不幸的是,或者说幸运的是,作者给谢尔安排了下一个人生难题:要不要去偷最好朋友香肠阿祥的家?读到这段时,我能真切地感受到这小孩要经历多么沉重的人生难题:一边是最好朋友的利益,或者说是他仅有的自我——香肠阿祥是他唯一的好朋友,是他在家庭以外唯一的社会关系;一边是整个家族的意志,怎么选?故事的走向是奇妙的、欢乐的,却没有冲走它曾经带来的沉重,它把我们生命里的难题以这样诙谐的视觉表达摆在我们眼前。而解决方案甚至也不是不现实的:去找和你一样的人,把问题摊开给你爱的家人,也许你会发现他们比你想象的更爱你。
这本书的视觉世界是满的。恩格达尔说加拿大插画家乔恩 · 克拉森(Jon Klassen)对她影响很大,她喜欢他的简练,可是她现在还做不到。而我觉得,谢天谢地。恩格达尔的恋物把北欧空间——室内的和露天的——巨细无遗地展现在那些造型狂野、颜色内敛的绵延画幅里。看她的画,我一点点捡起了她带着喜悦画出的那些细节,我发觉她喜欢厨房和厨具,喜欢道具和戏服,喜欢七十年代范儿的东西,喜欢森林里的浓重颜色,喜欢蘑菇和蛾参,喜欢房子,喜欢画在学校操场上的“跳飞机格子”。通过她的眼睛,我再次发现了日常,只是这次掺进了她的颜色和风格。喜欢她作品的人越来越多,有的是通过绘本,更多的是通过她的 Instagram,葡萄牙人请她去画壁画,英国人请她去做展览。她夏天大概没空去做厨师了,但是她的生活和以前其实也没区别:都在做自己想做的事儿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