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个“希望我的一切都特别特别完美”的焦虑型妈妈，要先声明，我很爱她。小时候，我们两个之间最大的分歧没有别的，就是我不喜欢睡觉。其实这件事我完全没有记忆，只是直到现在妈妈说起我小时候的故事，都会用上一些篇幅，带上一点焦急——“哎呀，你是不知道……”——轻车熟路地吐槽我有多不喜欢睡觉，为此哭过多少回，她又反反复复进行过多少劝说谈判。这应该是三十岁的妈妈那段人生中很重要的一个课题吧，时钟就在耳畔滴答作响，“正是孩子长身体最关键的时候，好好睡觉脑细胞才发育得好”，不喜欢睡觉是多么令人头疼的一件大事。不知道这是不是许多家长共有的焦虑，不爱睡觉又是不是小朋友共同的特征。不过有一点我倒是可以无比肯定：抗拒睡眠的大人不计其数。不睡觉会威胁身体健康，会影响第二天的生活。睡觉跟吃饭一样，是人最最基本的刚需。“抗拒睡眠是需要干预的”，这是妈妈和整个社会传达的标准答案，是比“常识”更加日常的信息。人类世界甚至因此出现了相关科学研究，出现了将一些情态划定为“病症”的结论，还出现了许多对应的药物。到点“应该”睡觉，是许多人根本没意识到的世界观的一部分。后来，我读到《再讲个故事嘛》和《我已经睡着了》这两本小书。我开始在意这个本来毫无疑问的话题：如果抗拒睡眠是许多人的现实，那么或许也不能够称之为一个问题？它会是一种人之常情吗？
起码是《再讲个故事嘛》中这位小女孩的“常情”——她当然还不愿结束这丰富的一天，正在发生的“此刻”如此有趣且唾手可得，无需等待。不过，她还有更加重要的关切。她已经听爸爸讲了许多别人的故事，她更希望的，是书写自己的故事：“我希望有人能写一本关于我的书。”女孩因此展开许多遐想：这本书最好不要有难为情的细枝末节，当然也不要像大人那样无奈又无聊。它要有乌鸦，有惊雷，要很酷、很个性、很独一无二。它要有环游世界、自由自在，要有过人的本领，甚至成就一番伟业。睡觉时间到，但小女孩还不想睡，她想要个自己的故事。
故事里要电闪雷鸣，还要有黏糊糊的怪兽。
然而，这本关于“我”的书，说的是我“可能”做的事，因此出版的时间至早是在明天。“明天”，有时看起来像是一张我们可以亲自书写的白纸，但有时，似乎已经被什么力量准备好，只等我们被抛入其中，在不确定中探险。这本明明是关于“我”的书，可能的版本却太多太多，它虽然自由得离谱，可以回到过去，可以走进未来，然而一旦做出选择，相应的困扰就怎么都无法避免，就比如希望见到又惧怕见到已经离开的至亲，又比如希望预见又不想预见的还没到来的未来。最后的最后，还有一个很复杂、很宏大、一时半会儿无法想好的问题等待着：你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关于我的书”是个绝妙的隐喻，小女孩关心的，是未知的明天。它有多么充满诱惑，就有多么布满困惑。入睡之前期待又不安地想象二十五岁的、三十五岁的、六十五岁的自己，莫非只是书中小女孩的专利吗？这份自我认知上的挑战，毫无疑问出现在许多人的睡前时间，你的，我的，孩子的，大人的，因为这是与梦最为靠近的地方，是已经确定的现实与无数开放的可能性之间，一个仿佛任意门般的洞口。睡眠不仅具备某种生理功能，也是世世代代人类文化植入基因的一个仪式：是夜晚的睡眠，为我们开启新的一天。不确定性，这魅力与深渊并存的魔鬼，是它让未来斑斓又凶险。看吧，如果睡眠要带我们去面对这只魅魔，那么抗拒睡眠该是多么理所应当，而敢于宣告开启新一天的人，是要为自己好好鼓掌的。但我们的勇气或许还远达不到那样的程度。睡眠开启的明天固然充满未知与挑战，睡眠本身也并非容易应付的对手。它是如此不可控，以至于《我已经睡着啦》的男主角小波问出一个更为基本的问题：所有动物都必须睡觉吗？小波问。
小波并不是在寻求睡眠的豁免，而是在寻求同类的支援。对于一个地球新手来说，这难道不是一个十分关键的问题：当所在的大地旋转到太阳温暖的视线之外，当自身陷入一个依旧保有生命却已经很大程度丧失自主性的状态，当黑暗而寂静的掩护之下可能有天敌环伺，一个将脆弱自我完全暴露的生物，当如何自处？凡事想想动物们如何，心里就会踏实。它们的经验，也是人类血脉的一部分。看吧，抗拒睡眠并非人所独有，因为每种动物都能意识到睡眠意味的危险，之后学着做好万全准备：狗熊要吃许多东西，以便在窝里度过长长的冬眠；海象用长牙固定自己，避免睡着了在洋面上迷失方向；许多动物都可以藏得很好，还有同伴相依相偎，共同抵御可能出现的敌人。生活在这颗星球上的邻居们告诉人类，我的睡眠安稳舒适，你的也可以。小波想象自己是熊，吃了满肚的食物，准备冬眠。
小波想象自己是头海象，用牙钩住冰块。
我很喜欢这两本小书的插画师约翰森在介绍书中内容时用到的一个词：bedtime situation。是啊，入睡之前，是一个situation，可以是“重要问题”，是“突发状况”，但它更确确实实是一种“情境”。在这个如同十字路口一般的地方，夜色已深但它依然无比喧嚣，太多东西可能赶来汇集于此。“抗拒睡眠”是一种人之常情，它呼喊着，与“想要睡觉”一样大声，或许更加大声。它只是被不断到来的规训、教化、习俗、常识善意地压制了。
然而在这两本小书中，爸爸妈妈却在很平静很耐心地问：这声音是在喊些什么？——如同稳稳接住航船的大海，他们不仅听到呼喊，还一点一点细细回应：如果担心在睡眠中走散，那请放心，我会像海獭一样用水草把你和我连在一起。
如果担心有狮子来觅食，那别害怕，我会像长颈鹿一样做个瞭望塔，看护着你。
更不必忧惧会被睡眠缚住手脚，你依旧可以像鸟一样四处遨游。也不必等着别人来写一本关于你的书，为其中的情节绞尽脑汁，你大可以放心地合上书本，就此安睡，然后用自己的双脚，走出真正现实的人生。
因为，“合上书，就打开了世界”。
他们托住了书中的孩子，也托住了我。我开始在意“睡眠”这个毫无疑问的话题，然后不知道从哪里读到一句话：睡眠是一种“边缘状态“，在这样的状态下，我们习以为常的个人认同感受到挑战。
是啊，睡眠，这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东西，是种挑战。是人之为人，却要暂时交出自我的挑战。这挑战不可谓不大。就像面对一切挑战都既有些兴奋、又有些抗拒一样，抗拒睡眠，为何会成为一个“问题”，为何不可能是一种人之常情。它背后有许多声音需要被听见：对自身脆弱的担忧，对未知的恐惧，对明天的忐忑，对浪费时间的焦虑，对循规蹈矩的反叛，对疲惫心灵的犒赏，对一本正经的放纵……它们应该被听见，被接纳，被回应，就像书中的爸爸、妈妈那样，尝试着去接受它、回应它，对自己，对他人，对孩子。当一天天过去，它们不断地被好好欢迎、好好对待，那曾经如同沉重黑箱一般的这份人之常情，就会被一点点打开，摩挲，整理。之后，它就会静静转变成每一个无忧无惧、安然入睡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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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若心·读库编辑
哲学、城市、文化研究及偶蹄类动物爱好者
文中图片均出自《睡前狂想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