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语作为一种社会实践，不仅可以反映社会现实，而且可以参与建构社会现实(Foucault1966/1989;1969/1989;Fairclough 2003；辛斌，高小丽2013等）。话语的建构性已被广为探讨（田海龙2009;Teubert 2010等），此不细述。批评话语分析主要关注话语的意识形态效应，旨在揭示话语、权力与意识形态之间的关系（Fairclough 2003）。传统的批评话语分析对象往往局限于单篇文本，多采取定性研究方法，易受分析者固有成见的影响（Widdowson 1996）。20世纪80年代计算机技术的迅速发展成就了语料库语言学，为话语分析研究开辟了新天地。20世纪90年代中期，基于语料库的批评话语分析研究(Hardt-Mautner1995;CaldasCoulthard 1995;Krishnamurthy1996;Stubbs 1996等）开始蓬勃发展。这一研究范式将语料库数据和批评话语分析角度有效结合起来，既可深度挖掘文本信息，又能对我们的主观认知偏见施加诸多限制（Baker2006:12），从而使分析趋于客观。

媒体是意识形态和社会文化的重要载体。虽然媒体文章一般要求内容中立客观，但词语及语气的选择往往会折射出对事件的态度和立场，从而对读者的价值判断带来潜移默化的引导。媒体话语因其巨大的影响力而备受关注。国外基于语料库的媒体话语研究话题多聚焦于性别问题 （Al-Hejin 2015; Mustafa-Awad&Kirner-Ludwig 2017; Turner et al.2018; Wilkinson 2019)、难民问题 (Baker&McEnery2005;Bakeret al.2008;Efe 2019)、宗教问题 (Krishnamurthy1996; Salama 2011) 等；国内则多聚焦“中国崛起”。一些学者自建语料库，揭示西方媒体对中国形象、一带一路、中国经济等话题的解读和态度（邵斌，回志明2014；钱毓芳，黄晓琴2016；Hou 2019; Liu&Liu 2019; Li 2020; Wang 2021)。

中医（Traditional Chinese Medicine）是我国延续千年行之有效的传统医疗手段和方法，是中华民族优秀历史文化宝库中的珍宝，并于2018年被世界卫生组织纳入其具有全球影响力的医学纲要。当下中医正凭借其优势逐步走出国门，走向世界，被西方媒体广泛关注。西方媒体对中医的话语建构影响着公众对中医的认可度和接受度，也在某种程度上推动或制约着中医国际化进程。基于语料库的批评话语分析研究话题虽多种多样，但鲜见关于中医的话语研究。有学者（Liu 2021）曾借助语料库考察了中医在国内六家媒体话语中的建构，发现这些媒体将中医建构成为“中国的历史文化宝藏之一”。本文拟借助语料库语言学模式和范畴，从批评话语分析的角度来考察西方媒体对中医的话语建构，具体分析两方面内容：（1）西方媒体话语对中医总的认知和态度；（2）西方各国媒体对中医话语建构的不同侧重点。

本研究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基于扩展意义单位（Model of Extended Units of Meaning）词汇模式来考察西方媒体对中医总的认知和态度。Sinclair(1996）最早提出扩展意义单位词汇模式，该模式由节点词（node word）、搭配（collocation）、类联接（colligation）、语义趋向（semantic preference）、语义韵（semantic prosody）五个要素组成。搭配指词与词的共现，类联接是词汇与语法的共现，语义趋向是搭配词的语义特征，是节点词与特定语义集间的共现，语义韵则体现词的功能特征，表达态度并揭示交际目的。该模式是典型的形式、意义和功能的复合体，也是比较全面的语言描述模型（卫乃兴2012:6）。语料来自NOW(News on the Web）在线语料库。以“Chinese medicine”为检索词，时间区间设定为2010年至2021年9月1日，国家设定为“五眼联盟”国家（即英国、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和新西兰）（Kachru 1985），提取词语索引后人工剔除无关结果，得到1,825条词语索引，建立“中医索引语料库”（参见Taylor 2010:227;Marchi2010:167;Partington2015:225）。利用检索分析软件Ant Conc3.2.4，将跨距设定为+5/-5，获取检索词的搭配词（MI≥3）。因动词可提供有关行为变化及主谓关系的信息，对语篇的建构至关重要，形容词能扩展并阐述文本中蕴含的信息（Biber 1988:237），故本文将重点检视高频搭配词中的动词和形容词。

第二部分基于主题词对比考察西方五国媒体围绕“Chinese medicine”的话语各自的侧重点。主题词是与参照语料库相比，在给定文本中异常高频出现的词，是根据卡方值计算出的关键值较高的词（Scott1997:237），可有效反映观察语料库的主题内容（钱毓芳2010:199）。该部分通过主题词的对比分析，从深层次上揭示各国媒体对中医话语建构的不同侧重点。具体方法为分别提取美、英、加、澳、新各国包含Chinese medicine的词语索引，建立各自的索引子库，然后应用Ant Conc 3.2.4的Key Word List功能提取各国的主题词。以英国为例，把英国子库作为观察库，以其他四国子库合并作为参照库，来提取英国的主题词。另外，随机抽取100条词语索引来对话语态度进行归纳统计，从而揭示各国媒体对中医的话语态度；最后统计其消极话语产生原因所涉及的方面及占比。

3.1 西方媒体对中医总的认知和态度

3.1.1 Chinese medicine的搭配词、语义趋向及语义韵分析

以Chinese medicine为节点词，提取出15个高频搭配形容词。经分类归纳，发现形容词对Chinese medicine的话语建构主要围绕以下三个方面（即三个主要语义趋向）进行：（1）外部描述性特征，比如中医历史是悠久的（long,ancient）、中医被认知为一种不同的（different）医疗方式、中医正被国际乃至全球（global,international）所了解、掌握并运用；（2）内部定义性特征，比如中医是一种医疗（medical）方式，草药（herbal）是中医的一个主要部分；（3）评价性特征，比如中医常被拿来与印度的阿育吠陀（Ayurvedic）及西方（western）主流医学相提并论，在西方医疗体系中被当作“补充医学”（alternative）之一，中医在西方医疗体系中逐渐受到欢迎（popular），亦被认为是现代的（modern）、科学的（scientific）、重要的（major,important）且有效的（effective）。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第1、3语义趋向具有积极语义韵，第2个语义趋向则主要是对中医本体的客观描述，语义韵趋于中性。

提取的15个高频搭配动词经归纳分类后可分为两类：第一类是不以“中医”作为主语的动词，其主导语义为“学习中医”（study）、“开始尝试中医”（started）、“采用中医来达到治疗目的”（using,practice）、“呼吁政府支持/推动中医”（support,promote）、“令中医国际化”（make）等；第二类则是以“中医”作为主语的动词，该类动词构成的主导语义可概括为中医“采用某种手段”（used,involves）、“提升某身体部位健康效果”（improve）、“有助于治疗/预防某种疾病”（treat*,help,offers,cure）及“更广泛地被应用于世界各国”（applied）等。这两种类型构成了Chinese medicine的另外两个语义趋向，均具有较为积极的语义韵。

综上可以看出西方媒体话语对中医的讨论主要包括对中医在西方国家使用情况的客观描述，及对中医功能和作用的客观评价，因此，Chinese medicine在西方媒体话语中在整体上呈现较积极的语义韵。

3.1.2 Chinese medicine的类联接分析

Chinese medicine主要类联接有Chinese medicine+and/or+N、Chinese mdicine+V Chinese medicine+is a/an等，其搭配词示例见表1。

 表1:Chinese medicine的常见类联接  

(1)Chinese medicine+is a/an

下面为Chinese medicine+is a/an的词语索引示例：

[1]a.Chinese medicine is a system of primary health care that works holistically to maintain or restore balance,harmony and order in our bodies.

b.Traditional Chinese medicine is an ancient treatment that focuses on acupuncture, herbal remedies, proper nutrition and Chinese massage to balance the yin and yang.

c.“Chinese medicine is part of the world,”Lao said.“We take care of the human health,the animals...

d.Traditional Chinese medicine is an ancient form of treatment that typically involves the use of herbal remedies, acupuncture...

e...Cherry-picking studies to support traditional Chinese medicine is a tradition in itself.

f....can’t cure cancer,so therefore traditional Chinese medicine is a sham.This kind of logic is ridiculous,...

g.The death of a cancer-stricken actress has sparked a debate in China over whether or not traditional Chinese medicine is a sham.

观察词语索引后发现，该结构主要是对检索词的一种释义（paraphrase）。Teubert(2005:6）认为，当词项（lexical item）的意义造成交流障碍或引入新词项到话语中时，就会以各种方式被阐释，词项的意义是在话语中通过其话语成员的协商（negotiate）来合力建构的，具有一定的社会性；当文本片段被用于“解释、肯定、修改、抛弃或者仅仅是补充说明”（同上）某个词项，那么这些文本片段则被看作是该词项的释义。释义最常见的标志是“is”。中医对于西方世界来说并不熟悉，被定义、解释、科普也就顺理成章。例[1a]-[1e]将“中医”定义成“古老的治疗体系”，主要应用针灸、草药、恰当的饮食及推拿来平衡人体的阴阳，注重通过整体调节来保持或恢复人体内的平衡、和谐和秩序。例[1f]和例[1g]均包含sham。Sham在词典中的释义为“假象、虚假的”。检视扩展语境后发现，例[1f]中前面部分通过sham建构出一种消极评价，但紧跟其后的“这种逻辑是荒谬的”即刻否定了前面的评价，从而表达了“中医的治疗效果并非是假象”这一肯定语义；而例[1g]中，罹患癌症的女演员的死亡在中国引发了“中医能否有效治疗癌症”的争议。显然，媒体话语对中医的释义包括对其疗效的评价。

(2)Chinese medicine+and/or+N

从表1可看出，Chinese medicine and/or的常见搭配词包括西方医学（Western medicine）、印度阿育吠陀（Ayurveda、Ayurvedic medicine）治疗体系、以及中医体系内的针灸疗法（acupuncture）、草药疗法（herbal medicine/remedies）、气功（qigong）等。检视词语索引发现中医被频频与其他医疗体系相提并论，已经成为一种“补充医学”（alternative）；与acupuncture等搭配是因为中医的多种疗法常被联合使用。

(3)Chinese medicine+V

Chinese medicine做主语时搭配的动词主要包括treat*,has,offers等（本文限于篇幅只讨论最高频的3个）。下面为部分词语索引：

[2]a.When it comes to less invasive healing methods,Chinese medicine has a lot to offer.

b....so Chinese medicine has solutions to help them keep their bodies and immune systems strong if they don’t want to get the flu shot.

c.She has a hotbed of alternative medicine,and traditional Chinese medicine has lots of company herenaturopathy, reiki,...

d.Chinese medicine offers effective treatments,where Western medicine has nothing to offer.

e.Chinese medicine treats the basics, Western medicine treats symptoms.

例[2a]-[2c]显示中医可提供很多创伤性较小的治疗方法，有助于增强免疫系统，与其他治疗方法相辅相成；例[2d]及例[2e]是对中西医进行对比，指出中医在治疗某些疾病方面比西医更为有效，尤其是在西医束手无策的时候；中医治根而西医治症。从上述例子可以看出中医被建构成了“掌握维持人体健康之道”的形象。

3.2 西方各国媒体话语侧重点及对“中医”的态度对比

3.2.1 西方各国媒体话语侧重点对比

主题词是语料库语言学中彰显文本主题内容的重要方法。为探究西方各国媒体针对“中医”的话语焦点，本研究根据关键性（Keyness值）各选取前10个主题词来进行对比分析（见表2），从而管窥各国围绕中医的不同侧重话题。主题词表中剔除了虚词及因与本国关系密切而凸显出来的词汇，比如本国国名或大学名等。如有剔除，后面的主题词依次递补。

观察表2中主题词的相关词语索引后发现，美国对中医的探讨包括中医的历史（dynasty）、中医的理论（qi）、生物药材（licorice,pangolin）等。另外，美媒比较关注中国政府和中医药的关系，甚至有报道歪曲中医及中国政府形象，从而向媒体受众注入其政治倾向。诸多美媒提及中医曾被大力支持是出于政治需要（The support of Chinese medicine was inspired by political necessity）；美媒引用中国官媒（official media）中的“中医抗击疫情具有成效”，以及引用《卫报》中“中药官方清单中删除穿山甲鳞片（China removed pangolin scales from an official 2020 listing of ingredients approved for use in traditional Chinese medicine）”的报道，看似客观，却通过“穿山甲在中医中被用作药材，这种动物可能是新冠病毒向人体传播的载体（Pangolin scales are used in traditional Chinese medicine,and the animal could have been a possible vector in the novel coronavirus making a leap to humans）”之类的报道与疫情搭建不实联系；疫情期间中国政府为治疗受感染居民而采用的中医治疗却被美媒不实描述为“强制（force）”(Residents in the capital of Xinjiang are being forced to take Chinese medicine,being handcuffed to buildings and ordered to stay inside for weeks as part of a harsh range of measures to tackle coronavirus）。

  表2：西方各国“中医”报道主题词  

英媒侧重中医各类具体生物药材（horn,rhino,scales,bile,saiga,parts）的使用，“endangered”反映了其对中医药材可能会导致生态问题的消极认知。加媒侧重中医硬件条件的发展，包括中医器械(equipment)、中医机构(clinic,school)、专业人员（acupuncturists,practitioners,academician）等，同时侧重中药品“连花清瘟”在疫情期间所发挥的作用，可见其对中医效果在一定程度上表以认可的态度。澳媒侧重探讨中国的高等中医院校和专门协会（board,professor,Heilongjiang,Shanxi）、中医在两国的发展进程（这在一定程度上和中澳签署的中医药研发合作协议有关）、中医在医保（medicare）体系中的推进、中医与顺势疗法（homeopathy）相比可信度更高（credible）等内容，但另一方面又向大众传达不科学使用中医可能带来的危害（toad,warned），这反映出澳媒对中医认可却审慎的态度。新媒比较侧重中医本体特征的讨论，诸如阴阳力量的平衡理论（yin,forces）、味苦特性（taste,bitter）、治疗对象（migraines,injury）、治疗效果（enhances,health）等，探讨比较深入，整体上呈现积极肯定的态度，但也表现出一些担忧，比如中医药材阿胶（ejiao,donkey）等对生物多样性的影响。

3.2.2 态度分析

通过Concordance Sampler软件在五国子语料库中各随机提取100条词语索引，考察其媒体话语对中医的态度，总结为表3。

表3：西方各国对Chinese medicine的态度            统计           

表3显示各国均中性态度居多，说明各国对中医的讨论更多集中于相对客观的描述和评价。英媒对中医的消极态度占比最高（35%），检视其词语索引发现多集中于中医药材对生物多样性可能造成的破坏方面的讨论；澳媒对中医的积极态度占比最高（28%），词语索引显示多集中在中医疗效好、可信度高等方面的叙述，这也进一步佐证了主题词分析部分的讨论。虽然中性态度占比多，但消极态度的分析往往更能反映出西方媒体对中医不同方面的讨论和建构。笔者仔细检视了各国具有消极态度的词语索引，按其原因涉及的方面及占比统计为表4。

  表4：负面报道涉及方面与占比  

观察表4可知，五国对中医的负面报道均集中在其对生态环境的影响，其次还关注其社会影响、市场规范、使用等方面的问题。需要注意的是美媒中出现的关于中医报道的政治化倾向，如“‘It becomes political.It’s easy to associate anyone who promotes or practices Chinese medicine as a mouthpiece for China,’said Michael Stanley-Baker,...”“...that is because pangolins are prized in China-they’re often used in traditional Chinese medicine-it’s plausible that they could have been in this animal market in Wuhan”。可见，美媒把中医这种纯专业性的主题和政治挂钩，对中医的建构带入了一定政治意识；同时，把中医和所谓的“疫情源头”挂钩，一定程度加剧了疫情期间中美国际关系的紧张。

上述分析可见，西方媒体对中医的建构复杂多样。但西方受众普遍所担忧的是中草药的使用问题。进一步检索Chinese herbs/Chinese herbal medicine(339例）可以发现，对中草药的报道虽有诸如“有效且安全治疗方式”的表述，但也有不少报道传递出负面信息，比如其市场的不规范性导致中草药材走私现象严重、中医药品使用不科学性所带来的风险等。不过，西方媒体更多关注药物的可持续性与安全性，认为中草药对生物链有一定负面影响；中草药的原料来源于各种植被、动物，并不利于生态环境的可持续发展；并将中草药的使用描绘成一场“赌博”，认为中草药的安全问题一直是缺乏数据支撑的未知隐患。这些话语片段所传达出的消极语义，很容易使西方媒体受众对中医产生负面评价甚至排斥心理。实际上，在医疗实践中，中草药的使用一般都有医师的专业指导，根据人体生理功能而选择不同的配方，而且中国早已明令禁止将野生动物作为药材，且一直积极致力于中医与生态环境的和谐发展。因此，西方媒体对中草药安全问题的相关报道实则有些过于担忧。

中医主要是根据人体机能信息的动态变化，以辨证论治为指导，通过运用针灸、中草药等方法把机体调和到最佳的功能输出状态（熊航等2013:89）。西方媒体对中医及中草药都有较充分的报道，客观地建构了中医作为中国的传统医疗手段在“治愈慢性病症、调理人体内在阴阳平衡”等方面行之有效的形象，但部分媒体的质疑声音也如影随形。因中草药临床使用的相关数据不够充分，西方媒体对中草药的报道并不积极乐观。另外，在紧张的疫情期间，某些国家对中医的建构实质带有政治意图。本研究结果展示了西方社会和大众对中医发展及其国际化的关注焦点与接受度，同时也表明了西方媒体仍带有较强的倾向性。虽然西方媒体对中医体系建构出了“相对安全且有效”的形象，但又持续将其定义为西医的辅助治疗手段，并强调需要进一步的科学验证，充分揭示了西方以西医为主导的社会认知和态度。

西方医学界和大众对于中草药有效性及安全性的顾虑，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中医国际化进程。要克服这些消极影响，需要医学工作者、中医相关组织及对外传播媒体共同努力。一方面，西方各国的中医从业者及相关工作人员要保持中医文化自信，加强与媒体沟通，普及中医内在的科学原理，积极引导西方受众全面认识中医（尤其是中草药）的特殊疗效。另一方面，我国国际传播应及时回应国外媒体报道对中医的质疑与误解，积极对外报道中医体系及其治疗手段的有效性和安全性，提高中医在西方的认知度与认可度，为其创造良好的国际舆论环境，进一步推动中医国际化进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