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
来源:读者收集编辑:孟夏知时
文/孟夏知时
今年的春节跟往常一样,平淡无味,只有烟花爆竹燃放的那一瞬间,才清晰地感觉到,又要开始新的一年了。父亲脾气古怪,亲朋好友、左邻右舍都不喜欢跟他往来。母亲在世时,还能有一些亲戚的串门和邻里的和睦,母亲走后,父亲的脾气越发古怪了,久而久之,来往的关系便淡了,直到销声匿迹。爱人开玩笑说,咱爸真替咱省事儿,连串门送礼都免了。我只能回以一个无奈的笑容。我与父亲之间的关系,从陌生,到熟知,再到陌生。中间所经历的种种故事,更多的像是事故。我不喜他的蛮不讲理、刚愎自用和各种坏习惯,他讨厌我的挑剔、倔强和不服管教……总而言之,正如母亲所言,我跟父亲一样,全身都是“反骨”。碰撞在一起,就如同水和火,注定是不相容的。或许从初识起,我们之间就注定是这种水火不容的关系。认识父亲那年,我四岁,一个刚开始有记忆的年龄。那时的某些村落,还有着浓厚的“重男轻女”思想,而我不幸成为这种思想下的牺牲品。我被亲生父母抛弃后,辗转多次,最终跟现在的父亲母亲结缘。我被人牵在手中,拉到了父亲面前,让我叫“爸爸”。我浑身上下充斥着不安,嘴巴闭得很紧,脑袋里想的是:眼前这个看起来很不和蔼,甚至有些吓人的男人,在不高兴的时候,会不会打我……父亲见我久久没开口,便拧了把鼻涕,甩了甩手说:“不想叫就不叫了,强扭的瓜不甜!本来是想等个小子的,看来是没什么希望了,就她吧。”母亲在一旁盯着我看,有些唯唯诺诺地说:“女孩儿也挺好的,你看模样长得也俊,就留我们家吧。”父亲横了母亲一眼:“要不然呢?但凡你能下个崽,咱也不至于连个续香火的人都没有!”当时的我,还不懂什么叫续香火,只知道,父亲留下了我,并在第二天就带着我东奔西走上户口。从此,我的名字出现在了父亲的户口本上,这也代表着从今往后,我要叫这个男人“爸爸”。适应的过程并不难,难的是,我和父亲之间,似乎始终无法真正成为一家人……我们居住的房子是三间瓦房,一间堆满了杂物和柴火,一间供奉着香火,另一间则是父亲、母亲和我的卧室。卧室里有两张床,我跟母亲睡一张,父亲睡一张,两张床靠在一起,再除去一个衣柜和一张桌子,就仅剩下走路的空隙了。父亲很爱抽烟,从水烟袋到后来的香烟,几乎是烟不离手,所以在不太透风的狭小空间里,总是充满了我厌恶的刺鼻烟草味道。父亲虽对我极少有好脸色,但也不曾苛待我。偶尔也会在逛庙会的时候,给我带回一两件镶有蕾丝花边的裙子和印有卡通图案的双肩包。可他不喜欢我的小辫子,总是让我顶着男孩子的发型去上学,这不仅与我喜欢的小花裙格格不入,也常常引来别人的笑话。我知道,父亲心心念念的,还是想要一个男孩儿,一个真正顶着他的姓氏,能替他传宗接代的男孩儿。每每想起这桩遗憾事,父亲就喝起酒来,就着一盘炒花生米,能喝上两三个小时,还会边喝边将母亲谩骂一番。喝完,骂完,觉得不解气。丢下酒杯,还要将母亲推搡上几把,母亲踉踉跄跄地忍受着,只当父亲是发酒疯。但也有忍不住的时候。母亲便会还击,与父亲大打一场。当然,输的还是母亲。在我八岁时,有一次,坐在家中的门槛上,眼见父亲母亲打架打得越来越激烈,我却不敢去拉。我怕,怕父亲的巴掌,会落在我的身上。父亲最终没有下死手,发泄完心中的闷气后,他的戾气也消了,摇摇摆摆地站起来,走到我身边,用他那粗糙的手指点着我的脑袋说:“你得亏是我抱养来的,要是我亲生的,指不定今天连你也一块儿揍!我不能打你,不能让人觉得你不是我亲生的,被我虐待了。”我竟然第一次庆幸,幸好我不是父亲亲生的,才免了几顿打。母亲认不得几个字,对我的学习实在无能为力,这件事便落在了父亲的身上。但父亲极少有耐心,时常指着我的脑袋骂我是榆木疙瘩,家中圈里的猪脑袋都比我强……骂得次数多了,我也不再找他请教学习上的任何问题,哪怕题目空着不做,熬到第二天被老师批评,也不肯再找父亲。我终归是比猪要好一些的,至少凭一己之力考上了省重点高中。当时的班主任跟我家隔了两个村子,他蹬着辆二八大杠自行车,哼哧哼哧地骑到我们家,在父亲面前将我好一顿夸,说我给家里长脸了。父亲跷着二郎腿,吧嗒吧嗒地抽着烟,吞云吐雾后,并未露出多欢喜的表情,脱口而出:“学上得再好,有什么用?将来不还是要嫁人,还不如趁早找个厂上上班,也好让家里多份收入。”根深蒂固的思想让人头疼。班主任知道,跟父亲没有再聊下去的必要了……临走时,他摸了摸我的后脑勺,悄悄说:“别听你爸的,不管男孩儿女孩儿,都得有知识才行,知识才能改变命运,往后上了高中,一定还要像现在这样好好学习,将来再考个好大学,从这里堂堂正正地走出去。听到没!?”班主任的话我听进了心里,为了不辜负自己的初心,也为了那三个字:走出去!走出禁锢,走出这个家,走出父亲的蛮不讲理。高中分班时,我默默给未来做了规划,想要选择心心念念的文科班。可父亲突然杀到了学校,将我从班里叫了出去,给我分析了一番“学文科没有学理科赚钱”的大道理。我不知道他的道理从何而来,但他的道理,是不可忤逆的。父亲常说,棒打才能出孝子,我虽不打你,但你也不能忤逆我,我抱你回来,是让你孝顺我的。于是在“孝顺”二字的打压下,我心不甘情不愿地改学了理科。对理科,我的兴趣并不大。对画画,我还算有点天赋。繁忙的课业压得人喘不过气,为了缓解压力,我偷偷拿起了画笔,有时候老师在上面讲解枯燥的习题,我便偷偷在下面画画。可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我的小动作还是被老师发现了,让我叫家长过来。父亲当着众人的面,将我的画稿扔进了垃圾桶,并大声说道:“再让老师叫一次家长,你就退学,去厂里打工!”我不想进厂打工,更不想踩母亲一直踩的缝纫机。我有我的人生理想和目标,虽然它们已在父亲的一次次践踏中变了质。收拾好行李,离开家的那一刻,忽然感到没来由地轻松。母亲在抹眼泪,趁着父亲不在,我对她说:“等我毕业赚钱了,我就接你跟我一起住。”父亲将被子塞在洗干净的化肥袋子里,扔上三轮车:“赚点钱不容易,出去后钱紧着点花。”于是我边上大学,边打工给自己挣生活费。挣得第一笔生活费,给母亲买了一件棉袄,紫色的,她很喜欢。我故意不给父亲买,想让他难堪。父亲嘴上倒没表现得多在意,只是那白眼翻得比平时厉害了些。我在大学谈了一个男朋友,在懵懂的初恋里,一切出发点似乎都在向爱情靠拢。有了精神上的依靠,我越发不想与父亲靠近。与男友在一起时,我常谈起父亲的种种不是。才发现这么多年下来,我对父亲的不满和埋怨,简直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而后,在父亲打来电话时,我会故意不接听,想以这样的方式,来发泄自己心中的不满。我跟男友吃完饭回来,看到蹲在校门口的父亲,一度以为是自己看错了。那个两鬓斑白,两手插在袖口里,埋着头看着地面的中年男人,当真是父亲……只是,衣着实在邋遢了些,裤腿破了一处,还沾着些泥巴。还是一如既往地不修边幅,胡子拉碴。倘若没有男友,父亲以这样的方式出现,我尚不会有什么触动。因为习以为常。偏偏男友在,便觉得十分丢人。倒不是因为家里穷丢人,只是觉得父亲的这番模样,让我面子上很是挂不住。男友愣了半天,又看着父亲半天,然后对我说:“应该是找你有急事,那我先走了。”我没说话,看着男友离开后,踱步到父亲身边:“爸。”父亲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这段时间我打你电话,你都没怎么接,你妈担心你是不是有什么事,非得让我来看看。”后来,我跟男友分手了,结束了为期不长的初恋——因为初见父亲时,男友那般嫌弃的神情。有了稳定的收入后,我便想将母亲接过来跟我住,父亲找借口百般阻挠,只因担心母亲走后,他的一日三餐便没人照顾了。我恨得不行,但又无能为力。几十年来,在父亲的霸权主义下,母亲连最起码的话语权都没有了。后来,母亲走了,走得猝不及防。我没有兑现当初接她过好日子的承诺,成了此生的遗憾。母亲走的时候,父亲没有哭,直到我操办完丧事,即将要离开家的时候,突然看到了父亲眼中的泪。那是父亲第一次低下头,用卑微的语气问我:“你妈不在了,就剩我一个人了,你能不能多回来看看我?”转身之际,泪如雨下……为母亲的突然离开,也为父亲那双猩红的眼睛。或许在无人的角落,他也曾偷偷哭泣过吧。他与母亲之间,纵然没有爱情,至少也有些白头的情分。再一次即将离家,父亲站在生锈的铁门边,手中攥着我留下的一沓现金,看着我们上车,一遍遍地叮嘱着:“到了以后给我来个电话。”纷纷扰扰这些年,我蓄起了长发,成家立业。父亲老了,单薄的身体已承受不起一丁点的风吹雨打。我曾是他从不放在心上的一个人,到最后,却是他唯一可依靠的亲人。我还是像往常一样,机械性地答应着。只是,情绪上多少有了些不同。这个一辈子活在自己世界里的男人,终于卸下暴躁,学会了与我正常交流。我摇摇头:“不恨了,其实仔细想想,他也对我好过。”生病的时候,他会安静地坐在我的身边陪我输液,下晚自习的时候,因为天黑,他也会在村口等我……或许他也曾想做个好父亲,只是不懂得如何用温和的方式吧。如今,茫茫尘世中,他也不过是个可怜的老人。我不再对他怀有恨意,只是想让他过得好一些,哪怕是为了弥补当初对母亲的遗憾。父亲,终究是我舍不下的责任。文末点个“在看”,换一种温和的方式与父母相处,在他们不断衰老的岁月里,去学会放下那些曾经别扭的“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