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路迟
电影版《回廊亭》带来的失望,几乎是命中注定的。
5.5的低分,如“四处漏水的碗”般漏洞百出的推理逻辑、为了反转而反转的剧情,被观众冠以“刷新烂片标准”的名号。
这也验证了一个说法:悬疑推理小说界的金字招牌东野圭吾作品,国产大小荧幕都改不好。
在影版之前,去年已播出过剧版的《回廊亭》。姐弟恋、豪门恩怨、私生子等吸睛元素都齐活,剧版偏偏绕开了原著对人心的深度剖解,最后在豆瓣只落得惨淡的4.4分。
剧版《回廊亭》海报
影版虽然不再侧重姐弟恋情,但同样一笔带过人性的刻画,不断向观众灌输“双女主”“复仇”等流行的、安全的概念。
或是因为对悬疑叙事的能力缺乏自信,或是对标签性的影视市场“卖点”太过依赖,国产影视将原著《长长的回廊》解构成一部女性主义复仇犯罪故事,从一开始,是买椟还珠般的操作。
稳坐亚洲推理小说销售榜龙头的东野圭吾,简直是被架在一条“越改越多,越多越平庸”的道路上狂奔。
温情向的《解忧杂货店》(2017),勉强够上5分,《嫌疑人X的献身》票房惨淡,2020年的悬疑剧《十日游戏》也平平无奇。大部分故事,都只保留了东野圭吾本不擅长的情节外壳,而内在的对人性与恶意的探索,却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被舍弃了。
国产影视剧对东野圭吾的改编大多乏善可陈
实际上,在日本本国,东野圭吾的不少改编影视剧,效果都不如文学原著。在畅销小说界,这也算是一起蛮特别的现象。
从文学性上看,东野圭吾算不上造诣深厚,但其传播广度、面积,在整个亚洲乃至全球都鲜有人及。遥想十几年前,《嫌疑人X的献身》《白夜行》在内的一系列东野圭吾作品刚引进国内,2008年一年间,销量就突破惊人的120万册。
不过,除了早已被市场认可的通俗性与畅销性之外,东野圭吾也存在一定的排他性。而后者,恐怕得经历点试错和迷惑才能发现。
作为“本格写实派”的创立者,东野圭吾笔下的人物,大多都是自日本战后一代生长出来的,具有明显的时代伤痕和自我毁灭性。借助特定的时代社会背景,他将笔力对准恶意本身,剖解的是扭曲的人心,探索的是人性深处的黑暗渊薮。
任何道德批判与价值定位,都会稀释这份精准。国产《回廊亭》剧版里一副职场女精英形象的邓家佳,影版海报上露出背部伤痕的任素汐,都是对东野圭吾的一次自以为是的曲解。
时与空的水土不服
发表于1991年的《长长的回廊》,算不上东野圭吾小说里很出彩的,在中国豆瓣评分尚未达到7分,与口碑最好的《白夜行》(9.1分)相比,可以说是平平无奇。
与国产影视不同,原著小说对男女主的爱情着墨甚少,几乎“全员恶人”的设定,也更侧重大家族集团的商战、人与人的勾心斗角。而这些,在国产影版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被弱化或忽视了。
小说里的“回廊亭”,是一座具有特殊日式风格的山居旅馆,由五栋单独建筑围绕水池而成,融合了日本美学里含蓄、迂回的风格。建筑结构上的特点,让视觉盲区成为案件与谜团的重要组成部分,同时提供了密室类型的推理空间,是营造人物心理和悬疑氛围的必要叙事硬件。
日版电影《回廊亭杀人事件》中的回廊亭
移植到以对称结构美、园林风为主的中国,建筑物的特点被弱化,悬疑密度与推理的动态张力,自然大打折扣。
空间硬件上的水土不服,很容易成为东野圭吾国产改编翻车的隐患。
2017年,苏有朋导演的《嫌疑人X的献身》,虽然目前看来完成度尚可,但原著里,主角居住的那种日本连廊底层住宅,生搬到国内城市背景下,仍然显得别扭。
而如果去掉这一独特的居住空间设定,两个主角之间的羁绊、声与形的空间渗透,又难以拉开张力了。
原著里,女主角在街角开了一家便当店,这与日本上班族固定吃便当的习惯密不可分。当原著故事搬到国内后,似乎早餐铺、粉面店,甚至是咖啡店,都比原著的便当店来得更合理一些。可如此一来,原著里很多具体而微的细节设计,便也不得不舍弃。
电影《嫌疑人X的献身》中女主开的小吃店
从江户川乱步到名侦探柯南,日本推理文学的最初发迹,与城市化发展及其带来的一系列现代文明困境密不可分。东野圭吾亦然。
大家族的回廊亭、家庭主妇的厨房、青少年的学校、独居者的公寓和流浪汉的桥洞……城市空间压缩了大相径庭的个体生活,隐秘的欲念在拥挤的都市罅隙里潜滋暗长。
压抑的社会环境滋生出极致的人伦困境。凶杀案只是冰山一角,折射出普遍的社会结构困境。
除了空间背景,一些必要的时代背景同样难以复刻。
《长长的回廊》以20世纪90年代的日本社会为背景,彼时,日本爆发了最严重的经济危机,大量企业倒闭,失业率与自杀率持续攀升,对金钱的欲望无限膨胀,人与人的伦理与情感连结断裂,贪欲和妄诞、失序与冲突,在城市罅隙里潜藏暗涌。
犯罪与悲剧的发生,离不开这份特殊的时代社会背景下。东野圭吾在原著里也并未着重强调“复仇”这一概念,而只是描绘了一种符合人性底层逻辑的异化现象,人性善恶,不是非得启自恩仇。
剧版《回廊亭》剧照
小说更像是一场纯粹由人性黑洞驱动的恶念狂舞。女主人公桐生,并不像国产影视剧里那样长着一张精致的“大女主”脸,而是相貌平平无奇甚至堪称丑陋。虽是职场女性,但也并非高管、律师等精英阶层,而不过是一个秘书。
女主角的相貌设定不可更改,因为这直接关联着人物的个性色彩和行为模式,也是整个故事得以构建的不可或缺的因素。
偶然卷入财产争夺的阴谋中后,桐生内心世界的扭曲与偏执渐渐剥离出来,人性、伦理与道德,在对金钱利欲的疯狂追逐中分崩离析。
可国产两版《回廊亭》,复仇和犯罪必须合情合理,女主角必须对观众“讨喜”。
影版更是从宣传期开始就抛出了“复仇”和“女性”两个好用、安全的概念,作为一部悬疑片,这种自报动机的做法,无疑带来了一种极大的割裂感。
任素汐伤痕累累的背,刘敏涛忧郁深沉的眼神,被突出显示的“她们”与“双女主”,无不暗示着女性因受到伤害而走上复仇之路。
影版《回廊亭》中的任素汐和刘敏涛
用所谓“正常”的、多数人能接受的人伦情感来包裹恶意,比如偶像剧式的姐弟恋糖衣、刻板的独立女性形象,用抽象的“主义”去填充具象的、天然的人性精神渊薮,工业流水线般单一且同质化严重的套路,让悬疑推理故事最精彩的意外性和反常规性也不见了。
所谓爱情,在小说里也不是美妙圣洁的,而更多作为一种欲念被利用,与恶、恨与贪念深深羁绊。
男主人公有过这样一段自白:“为了一筹我的雄心壮志,我才忍受着抱你,但说真的,我根本快受不了了。躺在床上的时候,我常想,要是能把你勒死,不知道会有多爽快。”
不附着任何标签、概念,剥夺主人公在外貌、事业上的优势,甚至要丑化其外显特点,把最精彩的推理留给人性与人心。
这般烈性与大胆,才一直是人们熟悉的东野圭吾。
东野圭吾写的感情更为复杂/剧版《回廊亭》截图
不被接受的恶意
发表于1999年的《白夜行》,可以说是东野圭吾在世界各国的口碑巅峰之作。书中那句被摘录无数遍的主旨句,多年后读来仍然令人心中一沉:“世界上无法直视的有两样,一是太阳,二是人心。”这句话,也大致准确地概括了东野圭吾式故事的精髓和灵魂所在。
“太阳”指代看似冉冉升起,实则不断施加压迫和倾轧的外部世界。
《白夜行》的故事梗概是,在日本80年代初期至90年代末泡沫经济时期,两个彼此相爱的主角分别变成了杀人犯与被害人的儿子,为了保护彼此,他们约定此生永不相见。
小说中涉及的诸多社会问题如卖淫、黑社会、科技犯罪等等,冷漠不堪的社会和人心,都是推动主人公一步步滑向深渊的犯罪根源。
日版电视剧《白夜行》剧照
东野圭吾的启蒙者、偶像之一,日本推理小说家松本清张曾说:“探讨犯罪动机和塑造人物是相辅相成的,当一个人被逼得走投无路时,此刻心理状态就形成了犯罪的动机……我认为,除了动机还应加上社会性,这样,推理小说的发展性就广阔了。”
寻求犯罪背后的个人动机和社会根源,同样贯穿东野圭吾笔下的大多数作品。比如《彷徨之刃》里探讨日本老生常谈的少年犯罪话题,《祈祷落幕时》里对死刑和犯罪的双重思考等等。
不过,虽然属于本格派、社会派推理作家,但相较于松本清张、宫部美雪等人,东野圭吾的“社会属性”其实并不十分明显。
论与时代痛点的直接关联紧密程度,他不如松本清张、宫部美雪等作家,论悬疑/犯罪技法的逻辑缜密性,东野圭吾其实也难及柯南道尔、阿加莎等侦探鼻祖。
毕竟,一些已被接纳为范式的犯罪概念比如密室杀人、不可能犯罪,都在百年前被开创与实践过,后人的复刻多少有点像致敬。
日版电视剧《彷徨之刃》剧照
东野圭吾的最大特点,在于对人性隐微之处强烈冲突和复杂性的精准把控。以反常规的人性假设和验证,以超出“寻常”的情感烈度,探寻现代人的多元性、立体性与意外性,甚至弱化推理节奏,强调人物内心情感和精神困局。
《白夜行》里最打动人的,不是犯罪过程和动机,而是两位主人公被迫沉沦的童年和相互救赎的一生。东野圭吾将大量笔墨留给了对这段虐恋的多视角刻画,引领读者探寻人物如何一步步深陷黑暗,以及在这过程中所经受的内心挣扎与冲突,到最后,谁是犯人、如何犯罪,到最后已不再重要。
《嫌疑人X的献身》同样延续着东野圭吾对社会边缘人内心冲突的思考:两个被凶案连结起来的主人公,两个被社会齿轮深深钳制的孤独灵魂,在逆境中悄悄拥抱,相互救赎。
看见恶的生成过程,而不是满足于对惩治恶的爽感。在另一部小说《恶意》里,东野圭吾塑造了一个自我意识过剩的凶手,并用大量笔墨探寻其杀人动机,将读者不动声色地引往一个“恶人”的内心渊薮。待读者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退避”了——我们不得不面对那些黑暗和战栗。
可以说,东野圭吾式的“本格”,是以“人”为本格的推理。
电影《嫌疑人X的献身》中的石泓和唐川
正如他自己所说:“大多数人觉得推理小说中人物是为诡计服务的,而事实上正相反,我通常是先设定主人公的性格特点,然后再考虑与之相适应的诡计。”很多看起来令人头皮发麻的恶性,不过是人在都市的海藻里拼命挣扎求存。
日本流行文化里有个常用词叫“致郁”,今天看来,东野圭吾口碑最好的故事,无不拥有极致的致郁,不动声色地书写犯罪心理,逼迫人们直视黑暗,反思人心。
鲁思·本尼迪克在《菊与刀》总结出某种日本民族内在的矛盾性:文化上的唯美与血腥,幽玄与病态,自然与死亡;行事上的忠诚与背叛,执拗与随性,情感与义理;社会上的秩序井然与冷酷无情,家族荣誉与国家献祭。
这些微妙而隐幽的矛盾与冲突性,在东野圭吾笔下的“犯罪动因”里,多少都能找到线头。
电影《回廊亭》剧照
不论是《长长的回廊》里主人公的同归于尽,《恶意》里扭曲的自我人格,《白夜行》里孩童时期就发酵成形的罪孽与恶果,挖掘人性中非理性的部分,通过塑造一个个带着“原罪”的角色,不使用道德和理性去追问,也毋需用伦理和法律去自圆其说。
恶与暴力,本身就是人类现代性危机的一部分。
非理性的彼岸
不论是悬疑、推理,还是作为类型文学里长期存在的复仇题材,它们之所以好看,最为核心的只有一样:人性和人心。
最近大热的复仇韩剧《黑暗荣耀》,女主角就是一位具有强烈自毁倾向的殉道者。而编剧并未将她的“道”拔高到普适的道德价值层面,不是好人被逼维权,也不是完美受害者,文东恩所做的事情,不仅是“讨回公道”,也是被逼到深渊后的呐喊,是一次对黑暗世界的无差别反击。
即便自身已千疮百孔,深处血祭般的地狱与黑夜,在仇恨得到宣泄的那一瞬间,观众的心理得到极大满足。而这种满足,绝不是简单的逆袭式“爽感”,更多是由人性真实性驱动的共鸣,是一种原始的、对黑暗环境的非理性反扑。
如果说,科学的魅力在于理性,艺术不可或缺的魅力之一,恰恰在于那股“非理性”。
《黑暗荣耀》女主文东恩
复仇题材从来不缺读者,也少不了这样的原因。我记得小时候第一部着迷的文学作品,就是那部被公认具有复仇元素的《呼啸山庄》,长大后多读几遍才发现,主人公给读者留下十几年仍鲜活的印象,除了浓烈的爱和浓烈的恨,更关键的,是自我解剖后坦裸出的一种灵魂烈度。
“疯批”男主角希斯克利夫,自私虚荣却惹人怜爱的悲剧女主凯瑟琳,不管是因为爱的恨,还是因为恨的复仇,二人身上共享一份撕裂灵与肉的勇气,在充满教条的世界里,他们通过抛弃理性和道德,实现了自由。
这些都是符合人性底层逻辑,亦吻合生命烈度的东西,现实不能扫除,艺术更不能回避。
“反派”圈粉无数的《狂飙》,也是因为罕见地呈现了“好人如何变坏”的过程,勇于直面恶生成的过程,敢于直面真实的人心。
可惜,更多国产悬疑,貌似将聚光灯对准黑暗面的创作,仍在重复谁是凶手、惩恶扬善式的套路。
《狂飙》中张颂文饰演的高启强
中国其实是没有“推理侦探”这一类型文学基因的。文艺创作传统里没有“侦探”这一职业,大部分探案推理的主体都是公安和警察,以及世纪初一些“伪侦探”类的悬疑小说,如周浩晖、雷米,也多是以程式完整的“立案侦查”为主,谜团也基本围绕“谁是凶手”的模式展开,留给人性挖掘的罅隙并不多。
当代几部口碑不错的犯罪电影如《烈日灼心》《白日追凶》,也都是替公办案,最后落到一个邪不压正的绝对主题上。
严格来说,这些应该都算是“破案小说”,而非广义的“推理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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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配图来源于网络
编辑 | 吴擎
排版 | 茜雯 菲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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