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时间是以大事情的数量来衡量的，那么我已经活了两百岁！”——博马舍（Pierre-Augustin Caron de Beaumarchais，1732-1799)，法国钟表匠，音乐家，剧作家，商人，投资人，间谍，军火商，船主，演说家。他没有错过革命之前的任何大事，而世人记住的是，他写了《费加罗的婚礼》和《塞维利亚的理发师》的剧本。

1732年，后来的博马舍，当时的加隆（Pierre-Augustin Caron）出生于一个钟表匠之家。他是家里唯一活下来的男孩，成天混迹于姐妹之中，受尽宠爱。父亲的职业听上去卑微，但钟表制造在当时是一种“机械的艺术”，需要懂点天文学，有艺术品位，当然还要有机械方面精准的手艺，所以这是个工程师与艺术家的合体。家里的文化气氛和品位甚好，也很活泼快乐。平常，家里满是孩子们嬉笑打闹的声音，当然也有父亲的耳光。

13岁，加隆退了学，开始跟父亲学徒，修理钟表——后来又因为捣乱淘气被赶出家门。这番小混蛋的流浪经历，跟《费加罗的婚礼》中的凯鲁比尼有几分神似，甚至有点儿卢梭《忏悔录》的影子。因为居无定所，加隆向父亲屈服了，接受了一份严厉的合同，然后成为父亲的助手，老老实实干活。

这是路易十五的年代，钟表制造已经是当时的顶峰。整个社会、政治、经济生活都紧紧地绑在“计时”这件事上，乃“国运”之大事。最早的机械钟，出现于大约14世纪，几百年来，人们一直跟它的粗糙、笨重和不准确做斗争。喜欢艺术、雕琢不休的法国工匠把钟表盒装饰到了极致。可好看的外观并不能使钟表更精确，每天快半个小时很正常。16世纪，在加尔文的铁幕之下，瑞士的许多文娱活动和奢侈品都被禁止，而“准时”作为新教美德之一获得褒扬，所以与计时相关的钟表制造业理直气壮地发展起来，已经压倒了法国。加隆在学徒的繁忙中天天动脑筋，终于改进了擒纵器（escapement）的设计。这个改进，大大减小了钟表的体积。当时，国王的御用钟表匠曾经偶然地去过他家的作坊，颇惊叹这小家伙的心灵手巧，后来成了加隆的师傅。加隆兴奋地给师傅去看，不料这家伙后来把他的发明窃为己有。

话说欧洲的专利系统由来已久，法国的亨利二世在1555年就建立了系统的专利法。今人翻翻科学技术史，可以发现大多数发明都在专利系统中有迹可寻。18世纪的著名专利很多，比如瓦特的蒸汽机。

经过一番争取，加隆夺回了专利，也一夜成名。国王的情妇蓬帕杜（Madame de Pompadour）都邀请他专门制造一只表，他能把表做得如此之小，据说能塞进她的戒指。钟表匠的儿子开始频繁出入凡尔赛宫，贵族、公主们一个接一个地下订单。

18世纪中叶，英国的工业革命已经给世界带来巨变。欧洲也正是从这个时期，形成了“工程师”这个群体，这可以说是时代的一大收获。当时也并没有这个职称，但一些手艺人、军官、各种工艺爱好者中都涌现出发明家，英国尤甚，法国也不落后，1747年就有了“土木工程师”一说。当时在造桥、修路、挖运河方面，法国培养的人才最多。在精密机械方面，最著名的发明家要数Jacques de Vaucanson(1709-1782)，他发明了“机械鸭”、会吹笛的“机器人”等玩具，还设计出半自动的织布机，大大节省了人力，之后有人想用他的想法改进丝绸工业，竟然引起罢工和社会大骚乱，只好作罢。这是1744年的法国。

加隆的发明并没有留存详细的图纸，不过擒纵装置至今仍然常见，一路经过几百年的改进。下图是一种较简单的锚式擒纵装置，钟摆带动上方两只手臂如同跷跷板般运动，每次摆动，一个齿被放过。总的来说，擒纵装置对斜向的齿轮能阻挡、能放开，这样才能给齿轮确定的运动时间（所以跟表的精确度直接相关），也在摆动中传递能量。这个装置，14世纪就有了记载。

擒纵器

此时，他21岁。一个小小的发明让他名垂青史，尽管那不过是钟表历史上的众多奇迹之一。以后他注定在这个世界上留下更多痕迹。

跟贵族们频繁接触的日子，对他来说并不只是做钟表，而是陷入了宫廷生活的齿轮。贵妇们欣赏他帅气的外表和聪明人自然散发的魅力，这也让他树敌无数。而他的目光像后来的普鲁斯特一样，穿透了这种贵族的生活。

1755年，一位30多岁的美妇人出现在钟表作坊里跟加隆打招呼。她一见到他，就绯红了脸。接下来的故事很套路，这位美女凯瑟琳（Madeleine-Catherine Aubertin）的丈夫是国王要员，她比加隆大10岁，两人相识几个月后，丈夫就适时地去世了，加隆顺利地抱得美人归。接下来，他放弃了钟表匠的职业，把姓改为博马舍。不幸的是，太太10个月后就去世，因为婚姻合约不允许他继承太太的遗产，他从好日子里掉入债务堆，幸好找到另一个差事：教国王的四个女儿弹竖琴。竖琴，是博马舍最喜欢的乐器，他还动手把竖琴拆拆装装，随随便便就改进了它。不久，他就升级为“音乐指导”，给公主们组织室内音乐会了。

而宫中“大众情人”的名声也越传越广——一个钟表匠的孩子能有今天！此时他的心思主要在发财上，交友也专找惺惺相惜的爱财之人。他跟一个似乎很富有的女人订婚，后来发现徒有虚名，就解除了婚约。1764年，博马舍在西班牙住了10个月，此间跟西班牙政府做了奴隶生意（他自己还谴责过奴隶制）和种种殖民地的垄断买卖，所入不多，麻烦不小。不过丰富的经历倒激活了这个敏感的人。

他知道要想站稳脚跟，就必须向贵族靠拢。但他又真心鄙视贵族。“你们到底怎么拥有这么多财富？无非是费了点力气挑选合适的时机生出来！除此之外你们无非是平凡之人，而我——上帝啊，我是个走卒之辈，但我得用上全部本领和忠诚才能苟活，比他们统治西班牙一百年花的力气还多！”这是日后《费加罗的婚礼》中的呐喊。26岁的时候，他锁定了一个官职，立刻买了座大房子，请父亲和姐妹们搬进来。一时间，那个热闹的童年又回来了，只是他多了些风流韵事——连丧偶的父亲也开始放飞自我，65岁结得新欢。

除了发财，博马舍还有更多的政治理想，比如帮助法国联合西班牙来对付英国。他一度对西班牙国王（查理三世）操纵得得心应手，甚至让当时自己的情人去引诱他。好景不长，国王虽喜欢她，但犹犹豫豫不敢放纵，据说连续十次取消跟她的欢宴，最终也没有吃掉他的吊饵。

在西班牙的经历肯定和《塞维利亚的理发师》相关，虽然他并没去过塞维利亚。他一直喜欢写点东西，并不认为自己是个“专业作家”，这不过是政治生涯中的点缀。“做生意的灵魂跟文学爱好并不矛盾。”他说。他的写作兴趣始终在剧本上（在当时是最火的文化形式），既然生活方式是白天工作，晚上娱乐，写作也算娱乐的一种，他对这种玩票的状态十分自豪。写剧的同行对这个阔人并不服气，不就是靠钱和人脉打通一切吗？文人圈子无法原谅博马舍的富有，觉得他钱少一点，清高一点就更好了。他对文人圈子烦得要死，连沙龙都不肯去，更不肯在文人中站队，很满意自己蜻蜓点水一般的位置。

第一部戏《Eugenie》是1759年开始排练的，虽说是业余爱好，传下来的草稿也是一稿又一稿，可见相当在乎，尤其是，他在追随狄德罗那一路——“严肃喜剧”，并且在其中放入了一颗敏感而矛盾的心——此剧别名就叫《不快乐的美德》。“一个诚实人的痛苦触动人心，打开它，赢得它，又让它反省自身。”首演的时候被观众嘘得够呛，这些博马舍都忍了，包括“批评家的恶毒和同行的嫉妒”，而且虚心地大修大改。之后，此剧居然获得新生，不断重演。当时，“风流和剧院是法国两大热点”，女人对剧作者八卦不休，能争论得面红耳赤。正巧一位富有的寡妇对他产生兴趣，这就是吉纳维芙（Geneviève-Madeleine Lévêque）。后来两人海誓山盟，就很快走入了婚姻。这第二位博马舍夫人，嫁妆的一部分是一所房子。两人感情甜蜜，不久就生了个儿子。博马舍当时正在远方忙于工作。“我儿！我儿！每次想到我在为他工作，我就要笑出来！”虽然时有风流，对妻子则是真爱。她患了重病，疑似肺结核，而博马舍日日守在身边，不怕感染，医生怎么劝也拉不开，后来他终于答应不躺在妻子身边了，但在屋里搭了个临时的床，让妻子放心自己绝不离开她。最终，妻子在重病中慢慢耗尽生命，死在丈夫的怀里。

博马舍

博马舍身边有这么个朋友——古丁(Gudin de La Brenellerie)，同样是钟表匠之子，同样结交了伏尔泰，不离他左右，后来甚至住进了他的宅邸，并且注定成为约翰逊身边那个鲍斯维尔。

因为博马舍太有女人缘，身边傍着贵族的富家女子也会情不自禁地投入他的怀抱。曾经有这么一个套路——被情人伯爵骚扰不堪的女士跟博马舍一见钟情，伯爵大怒，提着剑追到博马舍的家，当时博马舍不在家，他逼迫古丁说出博马舍的去处，当场对古丁大打出手，撕扯他的头发。仆人们被迫说出博马舍的去处，他就强令博马舍回来。两人面对面的时候，伯爵突然跳起来抓住一把剑刺向博马舍。撕打之中仆人来帮忙，有人抄起钳子，有人从厨房拔出刀，最后一片狼藉，博马舍被打得鼻青脸肿。歇斯底里的伯爵最后被制服、送走。受此奇耻大辱的博马舍还想息事宁人，没叫人来逮捕他。那天晚上，他像往常一样出现在朋友家（虽然迟到一点点），优雅地朗读了《塞维利亚的理发师》片段，并且弹奏了令人愉悦的竖琴音乐，最后，才轻松幽默地跟朋友们讲述了白天发生的事情。伯爵被拘，博马舍也未能逃过一劫，被抓了起来。整个巴黎都轰动了。正像《费加罗的婚礼》中的台词所说，“在权力的眼里，无所过错本身就是犯罪。他们只想惩罚，并不需要裁决。”

博马舍曾有个强大的老庇护人——杜万尼（Joseph Paris Duverney），待他如父亲，手把手教他投资。他去世之前，免除了博马舍的债务，并且留给他一小笔遗产。杜万尼的侄子、法定继承人布拉赫伯爵（Count de la Blache）很不高兴，声称那张免债的信是伪造的，借此将博马舍告上法庭。这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当时法庭判决指控无效。可是，后来另一个叫做戈兹曼（Goezman）的法官，把案子翻了过来。又因为跟伯爵打架的事情，布拉赫又借机散布谣言，说博马舍毒死了两位妻子。案子不好弄，博马舍一边在牢狱中受折磨，一边再次动用一支利笔，写了本洋洋洒洒的《我和戈兹曼的过往》（Mémoirescontre Goezman），用今天的话就是“真相了”，把戈兹曼受贿始末交代清楚。最终，戈兹曼被免职，博马舍获得自由。说来简单，博马舍在牢狱中呆了两年，其间起起落落——也不好说是正义获得了胜利，不过只是各种丑闻之中角力的结果，外加一点运气罢了。而博马舍洋洋洒洒的倾诉真是感人，再次向公众证明他的魅力（连雄辩的伏尔泰都叹服）。最后，法官对博马舍和戈兹曼各打五十大板，博马舍把那个煽动群众的“回忆录”当众烧掉，还包括剥夺公民权（比如出版权）等等。

杜万尼

也就在这个时候，他遇到了下一位灵魂伴侣——特蕾莎（Marie-Thérèse de Willer-Mawlaz），她22岁，温柔聪明，通晓音乐，博览群书，更是他的粉丝。第一次见面就难舍难分，之后就互赏竖琴弹奏。这一次的联盟成为永久，她陪伴到他最后的日子。当时，被剥夺公民权的博马舍连结婚都不能，两人12年后才修成正果。

而《塞维利亚的理发师》正是修改于百般烦恼的狱中。也经过了诡异的走红过程，先是被打入冷宫三年，之后又因为版权等问题再被耽搁。首演时反响很差，博马舍花三天精简它（他自己说，去掉了第五只轮子），它神奇地成功了，歌剧版本也不止一个，而刻在历史上最深的，是他去世后才出生的罗西尼所写的版本。很多人都说，博马舍就是费加罗，至少是一部分。而这仅仅是费加罗的开始。

博马舍打算收复自己的政治权利，向路易十五请缨当“间谍”。博马舍性格镇定，处事机智理性，不动感情，所以路易十五还真挑中了他。他更名改姓，来到伦敦。间谍的任务不太艰难，不过博马舍自有打算。当时英法是宿敌，法国刚刚输掉七年战争、签了巴黎协议。他在英国悄悄搜集情报，日后为帮助美国的独立派上了大用场。

这是18世纪70年代。美利坚脱英的趋势已有端倪。殖民地是叛逆者，国王不太情愿鼓励这种坏榜样，更不能公开跟英国闹翻，但另一方面，任何给英国添乱的事情，法国人都乐见其成。博马舍就不断写信给外交官，苦口婆心地劝说他去争取天性犹犹豫豫的国王。或许，一旦法国卖给殖民地武器，他能大捞一笔。而他一方面鬼点子很多，一方面又是理想主义者，相信殖民地会带来真理和自由，是启蒙的希望所在。接下来的许多年里，博马舍狂热地助力美国的独立战争。

题外话，此时的北美，还有一个跟博马舍近于影子的人物，这就是政治家、发明家富兰克林。两人都出身寒微，从小求知欲旺盛，兴趣极广（都包括音乐和乐器），终生自我教育，设计新东西，其发明都能在历史上写下一笔；两人又都有传世文章，最看重的还是政治。博马舍做起军火生意太过聪明，而富兰克林特地跑到巴黎，也想卖军火，也希望从中牟利，发现博马舍已经垄断了生意，怏怏而归。两人相遇、相交，最终恨恨擦肩而过。

日后还有一个可以跟博马舍相提并论的人物，这就是为莫扎特的三部歌剧写了脚本的意大利人达庞蒂（Lorenzo Da Ponte，1749-1838)了。此人竟然也有类似的曲折人生和广博的才艺——最终旅居纽约，在当地开过杂货店，后来又当上了大学教授——莫扎特的合作者竟成为了纽约人！莫扎特的音乐，巧合地串起来这些高光的人生故事。那是个剧变的时代，人生动辄跟戏剧折叠，影影绰绰。

1776年，《独立宣言》发表。此时，博马舍还在兢兢业业地运营着他的空头进出口公司——Hortalez& Co.，秘密给殖民地运送武器和物资。公司雇员不多，最重要的一位就是他最信任的古丁，他自己则身兼商人、船主、走私家数职，办公室里乱得像蜂窝，他最终把许多杂役都玩弄于股掌之上，跟官僚们打交道游刃有余。生意起起落落，博马舍没少承担风险，绞尽脑汁堵住亏空。他的收益并不理想，比如向美利坚运送足够两万五千人使用的军火之后，并没有拿到现钱，一等就是两年，怎么催都没有回音，直到他去世都未全部厘清。1779年，十余艘货船在海上遭遇英国和法国的船队，两方开火，虽然法国军队打赢了，手无寸铁的货船则遭到灭顶之灾，他这一次就损失了两百万里弗尔（livre,又译法镑，一法郎约等于1.3里弗尔）。当时美国的国会总统杰（John Jay）在信中对博马舍深表感激，他也是第一个公开承认博马舍贡献的美国政治家。历经风雨，博马舍守口如瓶，忠实地服务于美利坚和自己的祖国，遭受委屈之际都没有背叛。但在自己的国家里，凡尔赛宫的要员们渐渐质疑博马舍支持北美的动机并非为了法国利益，而是为宣扬伏尔泰和卢梭的异端邪说。讽刺的是，当年，伏尔泰为了获得出版自由，逃亡地是英国。而博马舍在英国搜集情报的时候，也深深羡慕这里的言论和出版自由。千万烦恼之中，博马舍又回到纸笔旁边，写作浇愁。

达庞蒂

此时，他已经如愿以偿地恢复了公民权，法国也如期成为美利坚13个殖民地的盟友，加入了独立战争。可是聪明如博马舍，谨慎如路易十六，谁也想不到，美国独立10年之后的法国大革命。

1778年，84岁的伏尔泰去世前留下了这样的话，“我（出版作品）的全部希望，都在博马舍身上。”两人并不相熟，但伏尔泰认定博马舍是最佳人选，自有其道理，其能力和人脉，巴黎无人能及。博马舍受宠若惊，立即开始购买伏尔泰的手稿和版权，亲自编订。在此之前，他对出版毫无概念，古丁说，博马舍有种奇怪的禀赋，每次不得不从头学一门新手艺的时候，都能迅速集中精力，全力以赴。想想看，今人对自我的研究很透，各种自我管理、效率专家、成功指南都能写出来。而古代的大忙人，到底怎样无师自通地完成了诸多不可能之自我管理？

伏尔泰在法国被禁，博马舍把出版社开在了德意志的基尔。七年里，他出版了70卷伏尔泰的作品，赔了大笔钱。事毕，他关闭了出版社，把积压的书运回巴黎，自己的阁楼、地下室以及所有空间都塞满了书。没有他的努力，许多伏尔泰的作品都会散失掉。后来，他还出版了伏尔泰的对头——同样争议多多的卢梭的作品。终其一生，博马舍爱财但并不守财，会为了某个自己深信的目标付出重大代价，忍辱负重。他充满乐观，有机会就思考敛财之道，但也知道什么更有价值。能量不凡的人，无论在哪个方向，都能行极端之事。

1778年，博马舍就写完了《费加罗的婚礼》。除了他，有几人敢让费加罗——沉默的大多数中的一员、却又多才多艺无所不能的小人物——如此不加掩饰地取笑富人和官僚，把他们最不爱听的话，直接喊到他们脸上。莫扎特会高兴为这样的故事谱曲，出口恶气——这个天才从贵族那里受的罪还少吗？费加罗的形象当然无助于社会维稳，而路易十六的话不幸成谶，“如果这个剧还不算危险，那么得先推翻巴士底狱了。”博马舍跟路易十六斗智斗勇，熬过一轮一轮的审核，1784年才艰难上演，两年后，莫扎特的歌剧也上演了（此时距法国大革命还有三年），八个月内就演了近70场，让他颇赚了一笔。一生写了六个本子，两个名垂青史，虽然是因为傍对了莫扎特、罗西尼这样的大神，也算中奖率奇高。剧中除了“你们到底怎么拥有这么多财富？无非是费了点力气挑选合适的时机生出来”这种呼声，还有当伯爵抱怨仆人穿衣服比主人还慢的时候，费加罗回道，“因为我们没有仆人帮忙”这种包袱。观众乐不可支，首演的那晚，居然有三个人在拥挤的观众中被踩死了，可见演出之轰动。

莫扎特《费加罗的婚礼》 剧照

除了爱财，终其一生也爱斗嘴（放在今天离“杠精”不远矣），每每因“回复评论”而长篇累牍。后来因为跟批评者打笔仗，很嘴欠地说了一句，“我跟狮子和老虎争斗了一番之后才让这出戏上演的。”路易十六本来还算个好脾气的国王，知道后大怒——他认为狮子和老虎就是指他和皇后。他立刻下令把博马舍从家里抓了起来，不过没送到巴士底狱，而是送到一座关押青少年罪犯的监狱。这里的刑罚是，把犯人脱光裤子，当众打屁股。53岁的博马舍，因为有贵族死保，没有挨打，不过大家都传闻他真的挨打了，乐不可支，这个油嘴滑舌的家伙也有今天！可是后来得知是因为讽刺国王的缘故，民意开始反转。路易十六有些坐不住，让人把博马舍放出来。没想到这人拒绝出狱，要求一场完完整整的开庭审判。“疯子才会讽刺国王，我绝对不会干这样的事。”国王尴尬了，史无前例地向博马舍表示歉意，简直是恳求博马舍离开监狱。博马舍这才给了台阶，大大方方在官员们尊敬的注视下离开监狱。之后国王请他到凡尔赛的剧院中做客，由王后扮演《塞维利亚的理发师》中的罗西娜（罕见至极），还付清了政府当时欠博马舍的一笔巨款。博马舍要了更多，说自己在过去五年为国王的花费远远不止这些，国王立刻照办，面子给足。

正义得到了伸张？才不是。博马舍好歹是大名人，路易十六如此随意逮捕、羞辱无罪的剧作家，用今天的话说，人设已然崩塌。博马舍在此事中挣足了脸面，可也伤心到底。出狱之后，他好像换了一个人，再没有过去的镇静和乐天，如费加罗在《塞维利亚的理发师》中所说，“我因恐惧而哭泣”。他又在寻找彼时的安慰，也就是写下一部费加罗——《负罪的母亲》（La Mèrecoupable）。这里的费加罗，已经不再是那个反叛、玩闹的小人物，而是宫中要人的亲信。《费加罗的婚礼》中著名的小仆人凯鲁比尼，居然跟女主人罗西娜有染，生下一个儿子，跟伯爵的私生女开始了一段古典式恋情。这时，博马舍大概想起来，他应该跟相爱十二年的特蕾莎结婚，结束宝贝女儿私生的身份了。婚后，两人依旧深深依恋，只是她得忍耐着他一贯的不忠。他跟女人们的故事，可以单独“开帖”，写成一本厚书。

此时莫扎特已经去世，作曲家萨列里接下了《负罪的母亲》谱写歌剧的活。博马舍要求音乐绝不可以抢戏，只突出人物对话，音乐表现力压到最低。好脾气外加被肥差吸引的萨列里接受了这个莫扎特不可能接受的任务，合作愉快，皆大欢喜，只是如历史所知，歌剧在当时就遭到惨败（批评家说这个剧是“费加罗的葬礼”），至今也谈不上杰作，音乐尤其平庸。聪明一世的博马舍，怎会料到莫扎特和罗西尼“抢戏”的伟大音乐才让他流芳百世。

从1787年开始，他开始建造自己的别墅和花园。它位于巴士底狱附近，可以说蹲在火山口——他认为国王会拆毁巴士底狱，修建一个华丽的广场，这样房屋一定会升值。这是他亲自设计的、仙境般的家，其优雅和奢华的程度，只有卢浮宫能超过它。而这座美不胜收的庭园，在世上仅仅留存于他人的转述。1822年，因为挖凿圣马丁运河之故，在滔滔历史中躲过数劫的博马舍的豪宅被推倒，只留下角落里的亭子。1826年，连它也被夷为平地，如今，巴黎只有一条“博马舍大道”，纪念着历史。

此时法国正在经历最严重的危机。物价飞涨，政府困难，普通人吃不上饭，抢劫到处都是，三万人的军队驻扎到凡尔赛宫旁边保护国王。博马舍都看在眼里，一直很同情上街示威的人，这不正是他所支持的美国革命者吗？谁也无法否认，他的巴士底狱脚下的豪宅离巴黎穷困的地区很近，而他的生活跟街上的人千里之远。本来，这所大花园的存在，已经是“腐朽世界”的定义，他自己奢侈舒服的生活方式更是。他拥有十匹马，往来常有贵族，夜夜笙歌。不过他经常开门欢迎人们进来，还不断送钱和食物给附近的人。是的，他肯定预见到什么，需要自保，不过，动辄在慈善事业中花费十万法郎，也很了不起不是吗！无数默默的帮助，他死后才从遗物中为人所知，受惠者包括一些曾经加害于他的人。

1789年7月14日，愤怒的人群终于爆发了，占领了巴士底狱，不一会儿就把典狱长抓住，拖过街道。一切都不可逆转，只有愈演愈烈，惨不忍睹。数不清的人被屠杀、虐杀，其中有官僚，也有大量无辜的小商人、手艺人。后来，奥地利和普鲁士的部队接近巴黎的时候，巴黎城中愤怒的人群知道博马舍做过军火生意，打算搜查他的家。

人群逼近的时候，他想出门理论，被古丁拦住了，告诉他非丢命不可。博马舍乔装打扮，悄悄溜出了家，藏到朋友的住所里（朋友早就逃走了）。之后，仆人们按照留下的指示，将城堡大敞四开，免得有人来毁门，又让人群随意进入他们想去的地方。奇迹发生了，汹涌的人流竟然没有损坏什么。首先，他们被城堡里的美妙景观迷住、惊呆，在场的古丁记录了这样神奇的场景，“越来越多的人提议大家不要砸东西。搜索武器和存粮未果之后，人们发现了博马舍打猎的手枪和佩剑，可是他们什么也没动。”古丁说，“这是博马舍平素善意待人的结果……如果他不是这么受爱戴，这样爱邻如己，后果可想而知。”事后，仆人们向他报告：“先生，他们进进出出三十次，没有打碎一只酒杯。”“他们搜索了所有柜子，最后一只碗都没少。你留在桌上的铅笔都没有动。”——“我后悔逃走了，应该留在这里观察头脑发热时的破坏和混乱中未泯的正义感。”后来博马舍在信中说。

后来，他不断收到恐吓或谩骂的信件，因为成功、有钱，怎么也难逃公敌之名。他还曾天真地试图逐个回复，解释自己并不曾加害于人。他相信的东西都崩裂了，他的费加罗给社会带来的原来只是无政府的混乱；他再也无法像费加罗那样开心地调侃。当年，贵族们伤害了他，他站在普通人这边。现在，普通人也伤害了他，他们行恶的能力和富人一模一样。一旦权力在握，普通人的傲慢和残酷，跟那些贵族相比——“不多不少”。

1792年8月的一天，士兵闯进博马舍的大宅门，把他抓走，罪名是曾经私藏武器，可以上断头台的。不久，他又糊里糊涂地被放出来，后来才知道，是府上一位曾经的女客，也是情妇，游说了她的旧相好，也是政府要人，才把他救出来——这是他有信件为证的最后一位情人了。博马舍在监狱里煎熬了一星期。就在他出狱那一天，普鲁士人逼近了凡尔登城，城中的众人认为所有贵族都有通敌的嫌疑，不问青红皂白，三天之后就把当时关押（包括几天内突击抓捕）的三千多人全部屠杀。幸运的博马舍又躲过一劫。几个月后，路易十六就以361票对360票的结果被处死——罗伯斯庇尔为确保投票结果，早已拘禁了足够的不同政见者。路易人头呈上之后，嗜血的空气仍不消散，人们认为应该让皇家血脉消失殆尽。于是，刚刚登基的、八岁的路易十七被人从皇后怀中夺走。十岁的时候，他安静地在监禁中病逝，极少被提起过。

之后，因为法国国王被杀，英国的君主坐不住了，与荷兰联合对法国宣战，后来俄国也加入。这时，博马舍帮英国人买了荷兰的军火，很自然地，又在法国惹了大麻烦，有家不能归，索性在荷兰、德意志等国自我放逐。因为逾时不归，妻子女儿都被抓起来，生死未卜——可是形势突变，罗伯斯庇尔走上了断头台，许多事情开始了反转，母女和很多人一起被释放了。惊魂未定的太太跟他离了婚，以免“叛逃”的丈夫连累全家。但她在法庭上理直气壮地大声说，“我是被迫这样做的，我的丈夫从未叛国，他会证明自己的清白，我们也必将复婚。”

风平浪静之后，博马舍归国，夫妻复婚，他想过带全家去美国，因为他觉得自己的贡献会被承认并且拿到美国人欠他的一大笔军火费，这样余生就衣食无忧了。他最终没去，只是不断给美国写信。1793年，财政部长哈密尔顿（Alexandre Hamilton）认定美国政府确实欠博马舍200万法郎，可是第二年，有官员抓住博马舍曾经向法国政府借款一百万里弗尔经营他的公司这一点，咬定这笔钱是法国政府送给美利坚的礼物，博马舍震惊了，这就是他一直相信的、最公正正义的国家吗？直到1824年，博马舍已经去世20余载，女儿穿越大洋去交涉，好容易要回来三分之一，八十万里弗尔。

投资狂兼爱财狂如博马舍，起初是有靠军火发财之念，但后来怎么会没预料到蚀本？他有怨无悔。他爱大洋对岸的美利坚，爱了一辈子，尽管从未抵达那里。美利坚对他来说完全是对启蒙、平等、自由的一个理想化的幻梦——“他难过地爱着美国。”传记作者这样说。尽管美国不愿大肆宣扬法国人在独立战争中的作用，但不会忘记参战的法国英雄拉法耶伯爵（Marquis de Lafayette，1757-1834)，而博马舍的巨大贡献远在拉法耶之前，却乏人感谢，大约这段赊账、要钱、赖帐的尴尬历史，让美国人更不愿提起。而博马舍曾经给自己的船长提出这样的建议:“要像我这样，憎恶小肚鸡肠，斤斤计较，自我怜悯。你是和一个光辉的使命联系在一起的。”

晚年，他对各种有趣的事情还要参与才罢，毕竟他从来不是自私孤立的人。跟法国政府恩恩怨怨这么多年，他还挣扎着不断给他们提建议。此时，二十多岁的波拿巴已经开始活跃，博马舍很欣赏他，差点把自己的豪宅卖给这个年轻人，大概没预料到接下来几十年的法国，会怎样被这个人所重塑，而最终豪宅从世上的消失，也缘于波拿巴（彼时已成为拿破仑）启动的圣马丁运河工程。而暴烈、残酷的18世纪的法国，虽有著名化学家拉瓦锡被送上断头台的惨剧，但工程科技受到强刺激，仍然有大发展。博马舍一辈子都紧追当代的新技术，60多岁时对当时的“航空技术”——热气球兴致勃勃，到现场观看了两次热气球横穿巴黎。大约是记起早年自己发明钟表擒纵装置的艰辛，博马舍帮助专注改进热气球的工程师斯科特出版了关于飞行的手册，还给他写推荐信。

67岁，博马舍平静去世，死于心脏骤停，没有遗言。而这也会是费加罗所赞同的最理想、最快乐的死亡，“不盼望，不知晓。”除了死亡，他已经遍历人生。

参考文献：

1. Improbable Patriot: The Secret History of Monsieur de Beaumarchais, the French Playwright Who Saved the American Revolution, 2011 by Harlow Giles Unger, University Press of New England

2. Beaumarchais and the Theatre, 2008 byWilliam D. Howarth, Routledge

3. The Real Figaro: The Extraordinary Career of Caron de Beaumarchais, 1962 by Cynthia Cox, The Camelot Press Ltd.

4. Beaumarchais，by Maurice Lever, translated from the French by Susan Emanuel，Farrar, Straus and Giroux, 2009

5. A Grand Complication: The Race to Build the World's Most Legendary Watcch, 2013 by Stacy Perman, Atria Book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