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精魂——漠河行散记

旅途如梦境,百代亦幻灭。惟白色的精魂,时时萦绕于心。

白夜之地

时光仿佛走得迟缓,车马劳顿辗转许久,外面的天仍蒙蒙地亮着,以为不过晚上六七点钟,一看手表,居然八点半了,方意识到,我是在漠河,中国的最北点,当属白夜之地。

不由想起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白夜》,讲述彼得堡两位年轻人在四个白夜,由相遇到熟识,彼此情愫暗生,美好又难忘的,心与心之间真诚交流的故事。

我们的生命都已不再年轻,并不期待白夜的浪漫邂逅,赶在日落之前,穷尽所能爬上九百级台阶去观赏龙江第一湾,才是白夜带给我们的恩赐。

沿着木栈道拾级而上,游人稀少,旦觉气温闷热,双腿微酸,所幸一路青翠环绕,鸟声依稀,时有黄昏的光透过树叶,途中倒不寂寞。我们大声呼喊,释放着内心的愉悦,也判断着彼此间的距离,同时留意脚下的台阶,山间跳跃的松鼠并不怕人,大大方方地前后蹦来蹿去。不知不觉已到山顶,凭栏远眺,一道碧蓝色的江湾呈完美的半圆形,镶嵌在群峰之间,夕阳映衬下,水面波光闪耀,云朵倒映,令人慨叹自然之神奇——有些风景需要高度才能领略,而心灵的自由同样需要高度方能抵达。

在瞭望台逗留了许久才恋恋折返,而天色仍未黄昏,白夜仿佛从自然中偷了些许时光,给人一种绵延朦胧迷醉的错觉。

来到山脚下,黑龙江水缓缓流淌,水波如条条断线,水面上飘浮着类似枕木状东西,实际只是水波的断纹,而之前只在日本浮士绘中恍惚见过此景。江水被映出扇面般的金色,流淌安静又略带惆怅,于心中默念“天地万物之逆旅;人生百代之过客”。远远的,布谷鸟发出清晰的“布谷布谷”的叫声,落日缓慢地,一点点下坠,直到如掩面屏息般沉入水中,天色渐渐地暗下来,江面的绚丽敛去了最后一抹光辉。

我们在江边停留了一个半小时后,共同拼车的,来自温州的老夫妻才徐徐走下木栈道,老妇人惊呼在山上看到的美景,而我们已是饥肠辘辘。虽然如此,却因等待的缘故,使我们在夏至的白夜,耐心见证了一场江边的全程日落。

白桦之姿

汽车在颠簸的路面前行,沿途绵延不绝的,除了樟子松、落叶松,红松,便是那数不清的,不知与多少株擦肩而过的白桦了。

白桦林是北大荒版画中极为重要的题材之一。画家笔下的白桦林,有的屹立于风雪之中,有孤高遗世之姿,有的清新挺拔,浅黛含笑。白天的白桦林充沛着浪漫的青春气息,而夜晚的白桦林则尽显幽魅神秘,似有无数白桦精灵隐没其间。

此刻,我遥望疏落的树林深处,那里仿佛弥散着潮湿的雾气,氤氲,迷蒙,似诉说着小小的心事和清丽的哀愁,如一种看不透的相思,道不明的谜绪。而近处的白桦则亲近了许多——洁白的树干在阳光下泛出绸缎的质感,褐色的疤结却又显示着质朴的本色。可是,亦有不少细幼的小白桦,横七竖八地歪倒着,姿态凌乱——这是怎么回事?询问司机老张得悉,它们是被去年8月26号的那场大雪压弯的,大雪使得漠河的公路交通阻断了三天。

“再也直不过来喽”——老张不无遗憾地叹道。但我发现,那些明显弯曲的树梢上仍挂着绿叶,不由为之欣慰。虽然被意外的灾难摧残,但看似纤弱单薄的小白桦,却仍努力顽强地保持着生命,不得不令人产生钦佩之情。

望着眼前不停驶过的河流、树木,我心中不只一次想起阿尔谢尼耶夫所著的一本叫做《在乌苏里的莽林中》的书。书中记述了俄国科考队员们如何在山中遭遇野兽,如何在夜暮沉沉之时点起篝火露营,又如何肩挑背扛,沿着河流行进……今日之境,远不及当时荒凉的十分之一,即使在那种恶劣的环境下,阿尔谢尼耶夫率领的科考队,仍不时遇到在丛林里生存的人们,淘金者,逃亡者、落难者,朝鲜人、中国人、索伦人等等,甚至还因此结识了多次救他性命的挚友,猎人德尔苏·乌扎拉。

我一边在干燥炙热的正午抿了抿双唇,一边想象着去年8月26号的那场大雪,想象着曾在森林中谋生的挖参、开荒、淘金、捕鱼和狩猎者,他们的生存适应能力是多么地强大,而美妙、残酷、博大、生动的大自然,更有我们探究不尽的宝藏,无限感知的神秘和无法预测的变幻。

白罂粟的遗忘

无论到哪里,对花花草草的迷恋不减。夏花不及春花多彩妩媚,路边只见黄色的蒲公英,少量的野蓝莓花早已干枯,橘红色的野百合零零落落,再还有花瓣状如灯伞的黄罂粟,当地人叫野大烟花。余下皆是满目苍绿。

所有颜色的花中,我独爱白色。神圣、别致,有一种过滤掉所有纷杂的纯粹与洁净之美。于是,当无意中发现了白罂粟,便急忙跑过去拍照。无奈相机模式被修改,一时间忘记如何调整,等待的汽车在路边按起喇叭,匆忙之际拿起手机抓拍两张。

总算把野生的白罂粟定格在记忆中。我以为,从此可在“梦回愁对一灯盏”之际,对这一段旅行之中遇到的白罂粟有个交待了,可是却忽略了一点,白罂粟的花语实际代表着遗忘。

据说,在古希腊神话中,魔鬼许普诺斯的儿子手捧白罂粟花,守护酣睡的父亲免于惊扰。所以,比起我的竭力抓住,她的安隅路边,不急不躁,显得多么智慧与通透。路过而无视她的车辆,不会使之感到失落,而我殷勤的拜候也并未带给她任何感动。她用沉睡抵御焦虑,用漠然静对尘世。我想起自己在给母亲心脏手术签字时略微颤抖的双手,想起漫步松花江畔的愁绪与怅惘,想起秋风阵阵吹拂下翻转的树叶,想起世间的忙碌与生死,想起升腾的希望与幻灭,想起不小心遗落的那枚心爱的银戒指,想起冬天雪地上的脚印和睫毛上的寒霜……在这世上有多少的纠结、不舍、焦虑与眷念,就需要有多少的遗忘去平稳。

遗忘,是一种高级的智慧,是岁月沉淀过后的平静,那位曾经“将左手的手套,戴到右手上”的俄罗斯女诗人阿赫玛托娃,那位写过“我们俩不会道别”的最不幸的母亲、最孤独的妻子和最多难的缪斯,她一生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最后也在《献词》的诗中表达了自己的遗忘之情:

“是你吗,糊涂婆娘普希莎,

摇着黑白羽毛扇,

俯在我身前,

你想偷偷地告诉我,

你已经渡过了忘川,

如今享受着另外一种春天。”

胡兰成最后给张爱玲的信,题目叫《我身在忘川》。他在开头这样写到——“我坐在忘川的湖边,看微风拂过,湖面浮着枯黄的柳叶,柳枝垂落水面,等待着风给予的飘落,那是种凋零的美。风的苍凉里,我听到了那款款袭来的秋的脚步正透过水面五彩的色调,荡漾而来。湖水的深色给人油画般的厚重感,那天边的夕阳,是你爱看的。”

阿赫玛托娃的遗忘是涉水而过的释然,胡兰成的遗忘是清浅的伤心。而白罂粟的遗忘呢,也许是虽然记得,但不会再忆起。

白蝴蝶的精魂

平生第一次见到这么密集的,成群结队漫天飞舞的白色蝴蝶,如随手从空中撒下的碎纸屑。难道是因为酷热吗?当它们迎着车窗呼啦啦飞过时,不知怎的,心头隐有不祥之感。可细观它们的姿态,又是如此自信、轻盈、无所畏惧。

汽车停在阿穆尔河的一处浅滩,远山微黛,鸥鸟不惊。水波无痕,清透如镜。河水可洗心,可涤足,可静坐,可沉思。可唤起童心打水漂,亦可如哲人般叹喟“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正欲迈步浅滩,去河边感受临水之奢,却忽闻同伴痛惜低呼之声,忙调头寻声而去,不禁被眼前的情景所惊骇:但见汽车所停留之处的前方,散落着大片白蝴蝶的遗骸,至少有几十只不等,而汽车散热器的格栅上,也黏满了白蝴蝶,大多数已经一动不动,但也有个别的白蝴蝶,挣扎扇动着残翅,无声传递着彻骨的疼痛。

“车也是开得有些快了”。司机老张的语调里含着几许内疚和不忍。

原来心头袭过的隐忧并非多虑,这些白蝴蝶到底没能躲开宿命的安排。不知这一路的行驶,会有多少只白蝴蝶命陨于我们乘坐的这辆车,我们的无心之失到底算不算得上是一种罪过?

在日本文化里,蝴蝶代表着魂灵。在是枝裕和导演的电影《步履不停》中,母亲与次子良多去给她的长子扫墓。回来路上,看到一只黄色的蝴蝶。母亲像是自言自语:“听说啊,只要纹白蝶能活过冬天,就会变成纹黄蝶……”当晚,一只黄色的蝴蝶飞进屋,凄惶无助又思子心切的母亲,她拖着年迈的身躯追逐着那只蝴蝶,最终,蝴蝶竟停落在大儿子纯平的遗照相框上,老母亲更坚信那是儿子归来探望的魂灵。影片结尾处,父亲也去世了,母亲扫墓归来,又看到有只蝴蝶跟着,她又像是安慰老伴似地说:“我一个人生活得很好,还不想走,你不要再来了。”

一切都“不留痕迹地改变了模样”,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下去。带着爱,和思念。

我开始留意过往的车辆,发现不少车前方散热器的格栅上,都同样满满地黏钉着白蝴蝶,仿佛一件残忍的装饰。不安的情绪仍时时萦绕着我。总觉得,那成千上万只白蝴蝶的精魂,会时时入梦而来,化身漫天飘飞的纸屑,化身黑发白衣长袖的魅影,化身无辜哀怨的呼号,化身幽冥凄楚的悲歌。

又或者这些白色的精魂,终是麻木着赴死而去的,没有痛苦和感知。但这就更为可骇,生命的等级真的让我们可以忽略那更为微弱渺小的存在吗?如白蝴蝶的魂魄真有怨念,我尚可悔与罚,但若她们已将自身遗忘,我又将如何赎我的过?宁愿相信,她们的魂灵仍在天空飞舞,那片片飞舞着的白色的精魂,为我们指路,在离恨的幽冥之间穿梭。

漠河是我国唯一可以看到极光的地方。但短短两天的时间,与之无缘也是意料中的事。毕竟此地极光出现的概率远低于北欧和加拿大。相传,经常见到极光的爱斯基摩原驻民,会视极光为神灵现身,极光亦会发出神灵在空中踏步的声音,并可以取走人的灵魂。

哦,灵魂。我想,即便真在这里见到了,那极光,想必也会是白色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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