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登金陵凤凰台》是首脍炙人口的杰作，有“古今题咏，惟谪仙为绝唱”之赞誉，它也让金陵白鹭洲名闻遐迩，深入人心，然太白所言的白鹭洲，今已鲜为人知。
1700年前孙吴时期，白鹭洲作为金陵重要地标已跃然于《孙吴都建邺图》之上，当时石头（城）下是长江，位于石头（城）南面略微偏西位置的长形沙洲便是“白鹭洲”，它将江水一分为二，曲绕中分。另据《南朝都建康图》，白鹭洲已与长江东岸之间形成夹江，南、北两端均有出口与长江干流相通，东南方隔夹江是一块较大陆洲，洲上有瓦棺寺，寺东是凤凰台。南朝《丹阳记》云：“白鹭洲在县西三里，隔江中心。南边新林浦，西边白鹭洲。洲在大江中，多聚白鹭，因名之。”
唐时，白鹭洲渐渐扩展，苇荻始生，绿树成荫，无数白鹭起起落落，觅食筑巢，颇有野趣。李白五次题诗歌咏：“朝别朱雀门，暮栖白鹭洲”“西望白鹭洲，芦花似朝霜”“白鹭映春洲,青龙见朝暾”“白鹭洲前月,天明送客回”，尤以“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句，绝唱千古。其时，白鹭洲不但是风景优美的胜地，而且是西入城内必经之道，“凡舟由此下至建康”“商旅方舟万计”，樯帆如林，商品集散，人员往返，店铺鳞次栉比，著名的孙楚酒楼就是这个时期的佼佼者，李白于此饮酒玩月，“朝沽金陵酒，歌吹孙楚楼”，盖因“古来诗人游者，太白最著”，孙楚酒楼故改称李白酒楼，《唐昇州图》白鹭洲上标有李白酒楼，是为证。“李白夜登孙楚楼，楼中玩月苦淹留”，后人登楼饮酒，就不免想起李白和孙楚，平添一段风雅情怀。
至北宋，白鹭洲离江岸更近，《宋建康府图》白鹭洲与东岸间已形成窄窄的夹江水道，洲上还出现了二级地名汝州乡和鳝鱼口，想来已是人丁不少、炊烟袅袅的地方。图中府城西之下水门与白鹭洲隔夹江对视，下水门内侧有折柳亭，亭北是白鹭亭，白鹭亭东为赏心亭。北宋史地学家宋敏求的《春明退朝录》云：“丁晋公天禧中镇金陵，临秦淮建亭，名曰‘赏心’”“嘉祐初，王侍郎君玉守金陵，建白鹭亭于其西，皆栋宇轩敞，尽览江山之胜。”《景定建康志》载:“白鹭亭,在赏心亭之西,下瞰白鹭洲,柱间有东坡留题。”
白鹭洲因太白浓墨重彩一笔而名闻天下，白鹭亭又控扼秦淮河口，乃“金陵设险之地也”，后世游历此两地者如过江之鲫，且吟咏诗词叠出，以两宋为最。徐铉的“白鹭洲边江路斜，轻鸥接翼满平沙”、王珪的“白鹭敞西轩，栋宇穷爽垲”、郭祥正的“低徊斗柄斟秋水，飞舞芦花欲雪天”、苏辙的“亭高疑欲动，船去似无忧”等诗句都很出色。刘挚《白鹭亭》：“危亭跨城巅，因洲名白鹭。开轩二水上，寓目万景赴”，我也很喜欢。杨备《白鹭洲》：“春信风生晚汛潮，印沙羣鹭立还翘。凭高一片迷人眼，芦苇丛边雪未销”，充满诗情画意。“凤皇台下凤皇巢，白鹭洲边白鹭涛”，贺铸展现的是江南春天的美丽和生机勃勃的景象。马之纯的“白鹭亭前白鹭飞，山如屏障水如围。水中独立鸾窥镜，沙上群行雪满矶”，生动描绘了宋时白鹭洲的迷人景致。苏轼之词作则独出机杼，“却讶此洲名白鹭。非吾侣。翩然欲下还飞去”，元丰七年（1084）夏初，东坡在此送别王胜之，即景生想，以戏谑轻灵的笔调，充满奇幻的想象，写下一阙浪漫的词章。
靖康之后，接踵而来的南宋文人骚客游白鹭洲或登白鹭亭，大多借景抒怀，慷慨悲歌，感时忧国，如：徐俯的“不见飞凫鸟，空看白鹭洲。台城久蔓草，宋玉又悲秋”，怀古伤今；周紫芝的“六朝文物何在，回首更凄然”，感慨丛集；陈与义的“风断黄龙府，云移白鹭洲”，苍凉沉郁；任希夷的“江水悠悠淮水流，台城寂寂石城留。凄凉白鹭洲头月，曾照前朝玉树秋”，颇具老杜气韵；范成大的“少待西风吹雨过，更从二水看淮山”，有感而发，言外之意是心系“淮山”背后的那片广大沦陷区；陆游的“半醉来寻白鹭洲”，落寞和无奈的心境跃然纸上；曾极、杨万里、罗愚、黄度、袁说友、刘过、方岳、刘榘、苏泂等先后来过，留下的诗词同罗必元“乌衣已往人千古，白鹭依然月一洲”情感类似，抒发繁华不再、古今沧桑变迁的感慨。
到了明代，白鹭洲与长江南岸彻底相连，永乐年间,始建圩堤,白鹭洲易名“沙洲圩”，如今则成了建邺区的沙洲街道。那时，“大江前绕，鹭洲中分”景象虽完全消失，但洲西边浩荡东流的长江，沙圩上迷人的田园风光，仍吸引四方游人，“白鹭洲边好月明”“白鹭洲边浪接天”，从明人的诗句中仍可领悟到其优美景致，又如邹元标的《春日赴白鹭洲》对白鹭洲作了精工描绘：“春水引行舟，桃花夹岸流。沙明群鹭白，雨过万峰幽”，春江、桃花、明沙、白鹭组成了一幅明丽生动的图画!
有清一代，白鹭洲、孙楚酒楼故址，依然是文人热衷的“打卡地”，依旧不失风雅。余怀、刘绎、周宝英、钱澄之等著名诗人词家，纷纷来此，并留下佳作，陈文述的“疏烟一抹凉于水，白鹭洲边白鹭飞”，余宾硕的“平分二水奔流急，遥接三山积翠浮”等诗句都值得咀嚼，然金陵诗疯子汤濂的“朗诵青莲诗，白鹭冲烟出”，我尤为喜欢。词类作品中，易震吉《清平乐》可为代表，词云“金陵美酒，孙楚楼中有。......中分二水悠悠，碧蘅杜芳州。我所思兮白鹭，石头烟柳西头。”
明清之际，金陵画家们不甘示弱，纷纷将白鹭洲由诗歌转换成图像。
明初，金陵“狂叟”史谨率先遴选出金陵八景，并作诗咏之，其八为“白鹭春波”。嘉靖年间，闽人黄克晦客居金陵，绘同名画作《金陵八景图》向史氏致敬，其三“白鹭春潮”再现了白鹭洲畔的晴日景象，并题诗其上：“处处芳洲白鹭飞，春江茫茫何处归。随潮更下三山去，借问此洲今是非。潮来潮去朝还夕，东损西盈堪叹息。洲上人家几度迁，蒹葭杨柳年年色。”长期生活在南京的文伯仁，于明穆宗隆庆六年(1572)作《金陵十八景图》，乾隆甚是爱之，还在每幅图上题七绝三首，画面分别钤“乾隆鉴赏”“古稀天子”等五方印鉴，他题《白鹭洲》诗云：“二水南来洲间之，青蒲白鹭渺无涯。片帆到此谁将泊，疑是谪仙暮宿时。”万历二十八年(1600)，乡人郭存仁仿黄克晦绘同名画作《金陵八景图》，这是第二位向史氏致敬的画家，此八景图为现存南京历史上最早的彩色风景画卷，第五景“白鹭晴波”对题：“江心水鸟旧名州，江势平分两岸流。天霁月明澄似镜，雨收风静碧如油。潮生潮落忙渔艇，年去年来送客舟。伫立三山闲纵目，遥空一色共悠悠。”天启三年(1623)，朱之蕃题咏并序、陆寿柏绘制的《金陵四十景图考诗咏》，“景各为图，图各为记，记各为诗”，影响深远，第五景为“白鹭春潮”。
清初，“金陵八家”之高岑绘出“金陵四十八景图”，其四是“鹭洲二水”。此后，《金陵四十八景图》衍出多个版本，皆包含“鹭洲二水”，如徐藻、陈作仪、长干里客徐虎等，以后者最为流行。
民国九年（1920），徐寿卿编、韵生绘《金陵四十八景全图》是目前所知留存下来的民国时期唯一一部有关金陵四十八景的图册，第二十八景为“鹭洲二水”。
从明代的金陵八景之“白鹭晴波”到清末民初金陵四十八景之“鹭洲二水”，都足以让人想见当年白鹭洲的美。
斗转星移、沧海桑田，现在的沙洲圩为南京市建邺区政府所在地，已建成国际化的南京河西新城，书写着新时代华丽璀璨的篇章。尽管李白笔下的景象早已不在，但在沙洲圩上留下的“白鹭洲”之村名，至今沿用。白鹭洲的故事还在，文化根脉还在。
宋廷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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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秦小奕